年味儿浓来年味儿淡
2022/11/18 来源:不详人都说年味儿越来越淡了,年都是记忆里的年,年味儿都是记忆里的年味儿。
过去的年,从腊八到小年,从小年到除夕,从除夕到大年初一,不断升腾的年味儿刺激着人们的欢乐,人人都怀念过去的那个年味儿。
过去的年味儿浓厚,因为什么都稀罕。糖果是稀罕的,点心是稀罕的,香烟和烧酒更是稀罕的;新衣服是稀罕的,新鞋是稀罕的,新手套新帽子也是稀罕的;年画是稀罕的,挂历是稀罕的,就连月份牌和新黄历都是稀罕的,而且所有的这些事物都可以统称为“好东西”。是啊!哪一样不是好东西?
因为什么都稀罕,所以什么都惊喜。年前的人来人往,在大人们之间传递着亲情友谊,传递着礼尚往来。而穿梭在大人缝隙里的孩子们却是惦记来往的那些物事,有点儿什么好东西。
我们常见的槽子糕、虎皮蛋糕、饼干、糖果什么的大多都是来源于这样的迎来送往。更稀罕的好东西多半来自亲人,比如姑姑、姨姨、舅舅这样的近亲。
很不幸,我没有姑姑,也没有姨姨。所以,过年前我对舅舅和表哥表姐他们的回来充满了无限的期待。
舅舅拿回来的东西,烟酒当然是姥爷的,吃吃喝喝还有挂历年画什么的,自然也有给妈妈的,妈妈的就是我的。吃罢闻喜煮饼、梅花蛋糕、果脯什么的,我最惦记的就是挂历。所有的挂历都是摞在一起卷成一大轴,裹在报纸里的。我看挂历的心似乎比吃点心更急切一些。挂历一轴一轴打开时,我充满了期待。风景挂历的美对小孩子来说抽象和宏大了一些,所以我的注意力只能锁定在花卉和美女。那一年,忽然有一本《唐明皇》的挂历,林芳兵扮演的杨贵妃,无论是霓裳羽衣,还是太真道袍,都美得不可方物。我自然爱极了那本挂历。舅舅说这个给姥姥,也就意味着我不能拿走。这话也没毛病,我一年都在姥姥家。可是,我真的想拿走,想在过年的时候拿回奶奶家。我都有点不理解自己为什么突然之间和姥姥离心离德。
我的整个童年都是姥姥家度过的,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奶奶家。人们常说,外孙是狗,吃上就走。这话真是没毛病。
我真的像只狗一样拿上姥姥家的东西,带上姥姥家的年味儿,回奶奶家去过年了。
奶奶家的年味儿是另外一种气象。姥姥家红火,表哥表姐,亲戚邻居,热闹得喧阗。奶奶家安静,原因却是因为亲戚更多,物极必反,太多了也就无暇都互相往来。
姥姥家的年味儿是荤的,奶奶家的年味儿是素的,因为奶奶信佛,所以吃素。回到奶奶家,年味儿首先从生豆芽的两个瓦缸上的肚脐眼儿里流出来。只有过年才生豆芽,奶奶像服侍绿豆坐月子一样小心,每天从肚脐里漏水后再加上水,给瓦缸蒙上被子,放在火炕上,让它们去安静地生长。奶奶说豆芽的意思是根根儿芽芽儿的。奶奶比较迷信,根根儿就是奶奶的三个儿子,和三个儿子的三个儿子,或者未来世世代代子子孙孙的期许,我们几个孙女儿就是芽芽儿吧。
奶奶家还有一种传统食物,蒸肉形态,却以土豆和淀粉为原料,这个以素为定语的肉食,还是以肉为主语的素食,怀着土豆的情怀却以肉的名义让我们吃了很多年,并且成为我记忆中最怀念的食物,缠绕着那些年的年味儿。
尽管奶奶不吃肉,但我们也是吃荤和吃肉的。爷爷也曾经是我们队伍里的人,但后来被奶奶斥之为“五荤烂道”,还说“葱韭薤(xie,土话读hai)蒜”可厉害了。葱韭薤蒜是五荤之四,佛家是戒这些辛辣刺激的。奶奶对吃斋念佛的忠诚不仅表现在严于律己,还以更大的忠诚劝降和招安了爷爷,爷爷无条件归顺。
那些年,过年食物的准备大多是从食材的加工开始的,比如豆腐,甚至是从春天种豆,秋天得豆,再从一颗黄豆历经浸豆、磨浆、滤浆、煮沸、点卤、入模、压包、脱模,这样复杂的过程才能修炼成一块儿豆腐。年味儿便是从小石磨磨豆开始酝酿的热情,又和着弥散在空中的豆香,还有做豆腐时蒸腾的热气,以及最后豆腐成型的喜悦里升华,成为我们记忆中亘久不变的年味儿。
农村和城市的年不同,城市是过除夕,农村是过大年初一。除夕这一天,奶奶最隆重的事情是煮瓜汤。煮汤的时候,奶奶盘腿坐在灶门口看火,安如磐石,从根源上保障着汤沸火红。瓜汤里也有小米和红豆,但它们都是辅料。作为主角的瓜不是现在的南瓜,而是北瓜,像磨盘一样。但那个北瓜的味道实在难以形容,不甜不面,丝丝缕缕荡漾在碗里,像水草一样。年年岁岁熬瓜汤,但瓜汤的味道却是从未改变过的难喝。煎熬的是奶奶说瓜汤要喝三天,三天不吃生饭。喝了十几年,我都不知道这个讲究是什么来头。从三十喝到初一,再从初一喝到初二,大约也是吉庆有余的意思吧。
和煮瓜汤唯二重要的事情是关于祭祀供品的准备。首先捞捞饭,小米和大米煮到半熟沥干水分,不粘还能抟起来的硬度,盛木瓯里用筷子仔细地堆成米山,山尖上一颗红枣,巍峨庄严。这样的捞饭八碗,大仙爷五碗,天地爷三碗。灶君爷前面的捞饭是特供的,更大的木瓯里更高的米山,红枣是五颗,如此优渥的待遇,只有厨神VIP。
我一直不知道大仙爷主管什么。后来回忆的时候,老爹说,大仙爷是一个神仙集团,一共三排,每排七八尊神像,中间的官职大,两边的官职小,每尊神仙又有分工,各显神通地保护着全家人。金刚怒目,菩萨低眉,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慈悲为怀。晚间的时候,奶奶要安神,也就是禀之上仙,初一早上要接各位爷爷家回宫。
这一天的忙乱中,我们也是要吃午饭的,多是米饭和莜面。莜面的吃法除了莜面鱼鱼,就是壳壳和海螺儿,壳壳是勺状的,海螺儿我觉得更像耳朵。据说当年我妈第一次见婆婆,我奶奶陈述的我老爹的优点之一,就是捏壳壳。奶奶从不限制捏多少壳壳,但吃的时候却不许剩,说是壳壳勺勺的。这讲究,八成是奶奶捏壳壳时,顺便捏造出来的,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胡讲八究。晚上,没有年夜饭,吃什么已然记不清了,喝的一定是瓜汤。那个瓜丝啊,感觉至今仍然飘荡在我的肠胃里,虽然难喝,却是年味儿。
大年初一要早起。奶奶接神,我妈是助理接神,老爹和他老爹的任务是点旺火、煽旺火,只有我,自由。但自由也是有禁忌的,接神之前不许说话。奶奶从里间开始点灯,从里到外依次是大仙爷、灶君爷、天地爷、土神。接神的顺序则由外到内,奶奶一边焚香,一边祝祷:“天地三界,十方万灵”。里间的大仙爷在人间大概只司管奶奶家的事,所以奶奶的祷告好像更具体一些,但永恒不变的一句是“心强力健,做甚甚成,一顺百顺通顺”。我不敢说话,偷眼看去,我妈在偷笑。这句语法不大通顺的“一顺百顺通顺”,先是成为我们全家人善意的笑话,但时光荏苒,父母现在已经快到了当年奶奶的年岁,我也已经是当年父母的年纪时,我们竟然都觉得奶奶这句话,出奇地通顺和灵验,也庇佑着全家人乘风破浪,一帆风顺。
接神的时候,常常有吹响器的来助兴,一般是唢呐吹奏《大得胜》,为接神的彩头而来,第一名助兴的,我老爹给五元大红包。还有开饭了才来的,只象征性的吹一声,老爹不满地说,讨吃的量米——一声(升)。再后来,我家有了一台录音机。接神之前,我老爹把院子里的灯泡拧松,录音机插头接在灯口上,《大得胜》便在录音机里循环播放,唢呐想吹多久吹多久。
大年初一的早饭,是正式的年饭。腊月所有吃食的准备都是为了这顿饭,但每年开饭的时候却还是老几样。因为奶奶吃素,我们的年饭等于是全素的斋饭。麒麟(石花菜)、海带、藕根、白菜,我谓之四大凉菜。四个凉菜众星拱月,中间是砂锅烩菜,其中的食材也还丰富,豆芽、白菜、金针、粉条、萝卜丸子、豆腐丸子、烧豆腐、烧土豆、烧红薯、冻豆腐,几乎投进去奶奶腊月里所有的辛劳,但没有葱,也没有蒜,提味儿全指望奶奶秋天晒的干芫荽。奶奶用砂锅的讲究是砂得愣愣的,我估计是说生活惬意闲适的意思。后来我和老爹求证,老爹说,差不多。我说哪个leng?老爹说,二愣子的愣。
因为奶奶对砂锅的感情倾注了一个腊月的忙碌,尝一口,总是说“可香!”其实,奶奶想表达的应该是十分香的意思,但表达的却好像是不怎么香的意思,有点笑人。年饭的饺子是包了钢镚的,奶奶和我一样在意是不是能吃到这个钢镚,寓意这一年最能挣钱。真是好笑,一个老的,一个小的,家里也就是我和奶奶不挣钱,却那么想通过一个钢镚证明自己是那个最能挣钱的人。
我们拜年的习俗是磕头,大人们给长辈磕头拜年感觉正式而隆重,而小孩子磕头却像耍猴一样,见谁给谁磕,因为见到的人除了亲戚就是长辈,但却只拜年不给钱。那些所谓的亲戚,只有二奶奶践行了一个长辈的职责,给我二毛的压岁钱。几十年之后,我仍然记得二奶奶撅着满是皱纹的嘴巴,拉着我猫儿狗儿的,好似无限的亲热。但我知道,我是被那二毛钱收买的。
拜年的人来来往往,渐次散去的时候,我们也从同村的本家和亲戚家拜年回来了。午饭也是有惯例的,宽心面、记性馍馍。宽心和好记性似乎也不矛盾,不过,我总觉得太宽心的人往往是没什么记性的。
初二的时候,奶奶娘家庞大的拜年队伍衔尾相随,鱼贯而至。据我老爹统计,他共有表兄十一人,表姐妹十一人,姨兄弟姐妹四人。老爹和我们表述的时候,就是老七的、老八的,就像《康熙王朝》里那些弟兄,直接用排行来指代和称呼。虽然我吃了记性馍馍,但还是不能记住他们谁是谁,谁是谁家的谁。原谅我的注意力只注意了他们给奶奶带来的拜年礼物,除了偶尔的槽子糕和蛋糕之外,其余都是装在拉链已经坏掉的人造革包里的纯手工馍馍。奶奶并不喜欢那些蛋糕,说是虚囊囊的。那些馍馍,被远道而来的亲戚从包里一个一个捏出来,放在锅盖上,再经过奶奶和亲戚们之间的互相推让,最终留下的以示礼往的两个馍馍,一般已经有了黑黑的指头印儿。如果我们没有在初二这一天回姥姥家的话,未来的几天里,我们吃的馍馍都是那些手指馍馍,不仅有人造革味儿,还有一股陈旧的面袋子味儿。我常常扒了皮吃,但奶奶说,不该了,造孽了。
虽然有这么多八竿子能打着的亲戚,但我出门走亲戚的印象却很稀薄。后来我看过一篇关于亲戚的文章,中心思想是说,所谓亲戚,就是那些在固定场合必须出席的一些人物,以固定的头衔站在那里,却置身事外的一群人。
回姥姥家的日子一般是初二,也有初三的时候。姥姥家和奶奶家相距八公里,在现在看来这就是一脚油门儿的事,但在80年代,走入寻常百姓家的交通工具只有自行车,自行车之外便是驴车了。我实在不记得我在新的一年里,重新回到姥姥家的时候给姥姥带过什么。我曾经厌极了姥姥那些老闺蜜们闲聊时说外孙是狗,也曾经觉得自己的行为从不与那些吃上就走的外孙苟同。可是,当时光和回忆淘尽往事,我忽然发现,在“外孙是狗,吃上就走”的俗语里,我并不能幸免。这句民间的老话,是千古的真理。
时光,在我一年又一年跟着妈妈回娘家的路上不停地前行,又随着冬去春来的轮回向记忆深处倒流。我仿佛还腿脚麻木地坐在父母的自行车上,我的座位渐渐地从前面的小座椅换成了大梁,又从大梁转移到后座上,再从后座挪到记忆里。那些旧时光,就那么渐渐地老去,回首时,内心一片温暖和潮湿,还有一点悲伤和仓皇。
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
匆匆,又是一年。
在这一年又一年中,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好,时间过得越来越快,年味儿却好像越来越淡。许是越来越快的生活节奏冲淡了年味儿,抑或是城市车水马龙的繁华稀释了过年的氛围,年味儿,确实越来越淡了,所有的人都在怀念过去的那个年味儿。
而时光奔流,有一日,我们的此刻,我们的现在,也终将成为记忆里的那些年,和我们现在怀念的那些年同样的珍贵。
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念旧兴怀,谨以作文以记之。
愿所有人,新春愉快,长乐未央。(徐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