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小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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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霞

人上了年纪，看见旧物就有感怀欲，因为那物记载了旧时的一种心境，一种精神状态或是一桩桩难忘的往事。顿时，那些记忆里的心事，那些交集的人，就如电影一幕幕闪现。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在记忆的深处，停靠在心灵的一个最隐秘的角落，“日日花前长病久，不辞镜里朱颜瘦，春到更惆怅。”

就好比时令，立春了寒冷却依然在徘徊着不肯远去，那些藏在冬天里的心事，时不时冒出来，肆虐了个透心凉。放弃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故事，再回头，却是一片凋零，苍凉了自己的心。

生命里，有人路过，即便留下过一个脚印，也被时间的流沙踩平。有人曾经付出了真心，无奈却是与寂寞有染，慢慢地也就只留下一个回忆的背影，不再心动。

沧海桑田，可还是会心痛，去留恋那个梦的美丽。

还有一种爱，是亲情，友情，演绎了一个个悲欢离合的人生。时间会抚平一切伤痕，但疤痕，时时提醒着记忆停下来珍惜。

发黄的影集角落里有一张小学同学王霞的照片，清纯、妩媚，性感、美丽，永不服输的嘴角微微上翘，一副那个时代铁姑娘的形象。

王霞小名原叫朝霞。与我同年，那年闰三月，她是前三月，我是后三月，但以后我过生日要比她早二十天，她娘说我这辈子要压住她了。

王霞出生在早晨。她娘说，那天早上，朝霞明丽，像打翻了颜料瓶，涂成了个猴子腚。就见金色的霞光，犹如一只神奇的巨手，徐徐拉开柔软的雾帏，天井（院子）豁然开朗。霞光把天空映的五光十色，构成一副秀丽的图景，如同缎带挂满了天空。更像条条彩带，层层梯田，绵绵群山。朝霞火一般得红，火一样地在燃烧，整整燃烧了半边天。

朝霞的早出五服的二爷爷是村里 上过私塾的老学包子，闻听后，就叫起朝霞小名，还引经据典说：“朝霞者，日始欲出赤黄气也。《楚辞。远游》飡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还又说了一通什么“红莲披早露，玉貌映朝霞”，“唯君颜色不复见，精魄飘忽随朝霞”，“痛朝霞之已失矣，苦夕照之无多”，之乎者也，报喜的村人都笑了，背后却叫他书呆子。

朝霞的姥姥家是高密东北乡的赤贫人家，姥爷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会种菜。每年都在村里种菠菜、生菜、香菜、萝卜、花生、油菜、小茴香等本地家常菜。也常向年轻人传授种菜经验：什么七芫（芫荽，也就是香菜）八菠（菠菜）也就是农历的七月种芫荽（香菜），农历的八月种菠菜。还有头伏萝卜二伏芥，三伏里头种白菜，处暑就把白菜移，十年准有九不离，过了白露卷心难。再不就是白露种葱，寒露种蒜。秋分种，立冬盖，来年清明吃菠菜。他种的菜就像电影里出家高僧的袈裟，各种颜色。虽然大小地块不一，但是赏心悦目，一看就是个种菜好手，有着多年丰富种菜经验的行家。

知道外孙起名朝霞后就道，农谚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二爷爷就争辩说，这话出自《占雨》唐代无名氏“乾星照湿土，明日依旧雨。云行西，星照泥。朝霞不出门，暮霞行千里。天将雨，鸠逐妇。”不管怎样，后来朝霞的大名就只叫王霞了。

朝霞打小随娘，处处要争先（冒尖），庄稼人也不懂“谁笑得 ，谁笑得最美”“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只道一刹镇不住，永远镇不住。那时候，家里穷，但我过生日，娘总是在面条底下卧一个荷包蛋。朝霞过生日，他娘都是卧两个荷包蛋，让我羡慕不已。

上学时，我与朝霞同桌，别人课桌上 泾渭分明，我有时自习课上写作业太投入，过了界，朝霞也只是轻轻地用胳膊肘提醒我一下，免得班里的调皮鬼一个劲地挤眉弄眼笑话我们。但朝霞对班里其他男生却很酷（音kou，方言，形容厉害）。班里讨债鬼王波，脑子转得快，特好使，但爱揭人短，同学都叫他王三皮（屁），一次当着全班笑话朝霞刚上学时上课尿裤子，被朝霞发动女生拖进女厕所里一顿胖揍，以后再也不敢胡咧咧，惹乎朝霞了。

朝霞聪明伶俐，心眼子够数，但学习不热心，小学一毕业就下学回村挣工分了。我村地处高密城北低洼地，土质肥沃，丰产棉花、粮食，是高密北乡上交公粮最多的村，大队书记因此挂着县委委员职衔。但地下水含氟高，土易板结，下雨天人进地里拔不出鞋，干旱天牛耕地拉不动犁。因此村里要买链轨拖拉机耕地。

朝霞能打敢惹，已经成了村里的穆桂英，花木兰，青年副书记（团支部副书记），不像我们还在每周一次，背（捎）粮念书，只会夸夸其谈，手无缚鸡之力。朝霞家三代贫农，根红苗正，理所当然是村里的接班人。村里就派她到仁和公社拖拉机站学开拖拉机。

等村里买了 辆东方红拖拉机，朝霞就成了仁和公社旗台片区 个拖拉机手。那时拖拉机手牛掰得很，到别的村帮忙耕地，吃香喝辣好伺候不说，女拖拉机手更是男青年崇拜追求的对象。

朝霞个性活泼、好学上进，郎才女貌，还能把笨狗熊一样的大家伙理整得温柔如猫，叫耕地就耕地，叫耙地就耙地，路上威武雄壮，飒爽英姿，回头率百分之二百+，自然受到大队领导的格外青睐。于是大队书记的老婆放下贫协主任的身份，亲自登门为在公社放电影的儿子求婚。

事情自然一说就中，朝霞的婚礼格外热闹，就连我这个在外地还在上学的大学生都分到了喜糖。全村人人都说是天赐良缘，都为朝霞美好的未来和幸福高兴。

《老子》说：祸兮福之所依，福兮祸之所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朝霞结婚第三天回门，就赖在娘家不走了，说要打离婚，谁劝也不听，让全村人大吃一惊。都纷纷说这孩子真是邪门了，莫不是让狐仙“伏”（镇）着了？平时看着多好的一个俊嫚姑啊，要摸样有模样，要本事有本事，前途光明，娘家光荣，比找个大学生、国家干部还要好哩。

但是，朝霞离婚却是一根筋，一口咬定要打离婚。那时打离婚丢人不说，一个“打”字道尽离婚的不易和难言之隐。于是前往做工作的亲戚、好事着不再神神道道（神神秘秘），反而络绎不绝。事情严重到终于传到了大队书记耳朵里。书记一开始也还纳闷，私下就说，自己年纪也大了，等他们有了孩子，就给看孩子享清福，不再问事了，难道整个村子还不是她俩的担子？真离婚是拿政治生命开玩笑，别说拖拉机开不成，在村里还能住得下？都说书记政治觉悟高，讲话有水平，但书记的话再怎么口传，朝霞就是离婚二字不松口。 两个女亲家秘谋，既然儿子三脚踹不出个屁，问不出缘由，就不惜一切代价让朝霞的娘私下套出朝霞的实话。

后来，一天夜里，娘俩一个被窝睡觉，朝霞终于哭着向娘暗暗吐露了实话，新婚夜朝霞知道了放映员只一只睾丸。（多年后，我查了医学书，知道这是隐性睾丸。但小时候农村医学知识贫乏，医疗条件差，酿成生理缺陷）。

美国婚姻专家温格在《幸福婚姻法则》中说道：“即使最美满的婚姻，一生中也会有次离婚的念头、50次掐死对方的冲动。”也有婚恋专家指出：“丈夫若给了三分情，妻子就能还七分爱，妻子的娇是丈夫疼出来的，妻子的欢是丈夫暖出来的，妻子的美是丈夫爱出来的。”

但那个年代在农村丁克家庭能够幸福是非常罕见的，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丁克是 的另类，比家庭成分不好还让人抬不起头，受人斜视，而且还要以剥夺一个健康女子做母亲的权利来凑合畸形婚姻。

故事还是成了悲剧。朝霞是个有主见的姑娘，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内心有红高粱敢爱敢恨的种子。朝霞最终独自一人去了东北，过上了正常人的平凡生活，听说早已儿孙满堂。

木心笔下《从前慢》是“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如今，快节奏的生活让我们总是忙忙碌碌，有了悲伤，不知与谁诉说，有了喜悦，不知与谁分享。一年忙四季，奔波到老，却发现身边只剩下陌生人。而知己、莫逆之交更是成了遥远的传说。

只是我只有梦中朝霞的音容笑貌，却再也没有了朝霞的音信。

（工作单位：中国农业银行山东省高密市支行单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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