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种紫茄子
2023/2/10 来源:不详种茄子,我还是喜欢种紫茄子——紫的圆茄子或紫的长茄子。紫茄子比绿茄子含有更多的花青素,花青素能抗衰老。
感觉人一过了五十岁,衰老就像头壮牛一样“呼呼”往前冲,要是多吃点紫茄子,也许能把那头壮牛的尾巴拽住,叫它往前跑得慢点儿。
从口感上说,绿茄子水分大些,肉质没有紫茄子瓷实。
这几年,我自己没育过茄子苗,都是开春时现买。一拃高的茄子苗才几毛钱一棵,还是买省事。
春天种上四棵茄子,就完全够一家人吃;到了夏季盛产之时,一家人都吃不了,如果不往冰箱里存放,那就得送亲友。
我最早种茄子,大概是五六年前。但头两年,一般也只能吃夏初结的头茬儿茄子。再往后,天热了,茄叶上就开始招红蜘蛛。短短几天里,它们会布满茄叶的背面,将全部叶子祸害成褐色,茄子棵再无生机。因为我坚持不用农药,红蜘蛛又没有天敌,便在我的茄子上恣意交友狂欢,没白没黑地举行婚礼,没白没黑地生儿育女,其儿女又没白没黑地生儿育女。别看它们只有小米粒大,但它们人多势众,密密麻麻,我拿它们一点办法也没有。看到茄子棵病恹恹地再也不结茄子了,我只好整株拨掉。
但后来,我采用了一个简单而又绝对有效的办法对付红蜘蛛:就是把茄子棵上所有的叶子剪光,只留枝杈。被剪光叶子的茄子棵夏天也不怎么好好长,这时你也不用理会它。等到处暑过后,天气一凉,所有的茄子枝上都会重新冒出绿绿的健康叶子。叶子一长出来,过不了多久,紫茄子突然就“哗啦啦”地挂满枝杈,像头茬儿那样鲜嫩,再次让你吃也吃不完。
虫子,是仙,是怪,是神,是魔,年年乘风而来,随雾而去,来去无踪,来去无时。人,根本捉摸不透它们。你不知道它们哪年喜欢你的菜哪年不喜欢,也不知道它们哪年饶过你哪年不饶。
哪年它们不来,就是不喜欢你的菜,就是饶过你了。
去年,虫子们就饶过了我。我种了两棵紫色的圆茄子、两棵紫色的长条茄子,从春到夏到秋,一点虫子也没招,茄子也从初夏结到深秋,从深秋结到初冬,一直结到下霜前。
但今年又不行了。红蜘蛛倒是没来,却来了一种扁扁的黄色毛毛虫。这种毛毛虫不是像红蜘蛛那样多是长在茄叶的背面,而是正面、背面都爬满,任何一片叶子不放过。我看到所有的叶子都被啃成了窟窿,由绿变黄,就照以前的办法,把所有的叶子都剪光,一夏天没再管。前几天到菜地,突然发现茄子全部焕发了生机,长出了新叶。尽管这几棵茄子被佛手瓜藤蔓遮住了阳光,但它们还努力将身子探到瓜架的外面,给我结了不少鲜嫩的茄子。
我家吃茄子,一般是两种吃法。
一种是红烧:将茄子切片,葱花炝锅,加入肉丝、酱油翻炒片刻,倒入茄子,扔进两个八角添水烧焖。待茄子变熟变软,加入切碎的藿香叶或拍碎的蒜瓣,翻炒数秒即出锅盛盘。藿香和蒜瓣最能给茄子提味。
另一种是凉拌:将茄子切条蒸熟,捣好蒜泥后,调入麻汁、酱油、醋,泼到冷凉后的茄子条上,一拌即可。这种办法最简单,宜夏季做着吃。
地方不同,茄子的做法也大相径庭。东北人喜欢用鲶鱼炖,一句“鲶鱼炖茄子,撑死老爷子”的俗语,透出东北人对这种做法的热爱。茄子比较喜油,鲶鱼油脂又多,二者炖在一起,味道确实香美。前几年,我在一家饭馆吃过这道菜,挺喜欢。
梁实秋在《雅舍谈吃》一书中,介绍过茄子的好几种吃法。一种是炒茄子:炸好茄子块后,用里脊肉丝加酱油翻炒,盛盘后在上面撒大量蒜末,说是“味极甜美”。这跟我家的做法差不多。一种是熬茄子:煮烂后蘸醋蒜吃。还有一种是凉水茄:茄子煮烂,捣碎,煮时加些黄豆,拌匀,浇上三合油,等凉了后加上芫荽,“最宜暑天食”。还有一种是炸茄子盒:把茄子切片,两片之间夹进肉末,裹上一层面糊,入油锅炸,“略似炸藕盒的风味”。最后一种是做茄子炸酱:吃炸酱面时,“切茄子成丁,如骰子大,入油锅炸,然后羼入酱中,是为‘茄子炸酱’,别有一番滋味。”
梁实秋提到的这几种吃法都比较家常,谅是谁家都能做得来的。
清代袁枚的《随园食单》介绍了茄子的两种做法,抄录于此:“吴小谷广文家,将整茄子削皮,滚水泡去苦汁,猪油炙。炙时须等泡水干后,用甜酱水干煨,甚佳。卢八太爷家,切茄作小块,不去皮,入油灼微黄,加秋油炮炒,亦佳。是二法者,俱学之而未尽其妙,惟蒸烂划开,用麻油、米醋拌,则夏间亦颇可食。”吴家的做法其实相当于煎茄子,卢家的做法是过油后再炒茄子——都是用油。
这两种做法都符合袁枚提倡的烹调秘笈:“有味者使之出,无味者使之入。”茄子味道比较清淡,做时,便通过厚油使之入味。但是,袁枚自己却没有实践他的烹调秘笈,他做的茄子,跟我家的凉拌茄子差不多。
台湾美食家逯耀东先生的《肚大能容》一书中,有一篇《茄鲞》,介绍了丁宜曾《农圃便览》中载有的茄鲞这种菜。鲞,读xiǎng,本义是指剖开晾干的鱼,江浙一带多见。“茄鲞”一词中的“鲞”字,是借用“鲞”的“干”义,“茄鲞”其实就是“茄子干”的意思。丁宜曾是山东日照人,他提到的茄鲞,是清代乾隆年间流行于鲁南的乡村俚食,做法也不复杂:“立秋茄鲞,将茄子煮半熟,使板压扁,微拌盐,腌二日,取晒干,放好葱酱上,露一宵,磁器收。”有点像干咸菜,但因为是加过盐的,盐又容易吸水,估计茄鲞不会太干。我猜测,可能像山东邹平腌的五香萝卜咸菜。那种咸菜说干不干,说湿不湿,酱味浓重,有点筋道,口感很好;一层五香粉看似粘在表面,但又粘得不算牢,用手一抖还能抖下些来。把它切成细丝,用来就馒头、佐粥皆宜。
逯耀东先生考证说,茄鲞属于路菜。路菜,指的是人外出时在路上吃的菜。朝廷官员到各地巡视时,一出门好多天,中途吃饭时,就叫随行的厨子从瓷罐中取出茄鲞即食(平时,我们说某种菜比较普通时,都说“这是大路菜”,这种说法可能也是来源于此)。
不管是作为乡村俚食的茄鲞也好,还是作为路菜的茄鲞也好,都不算讲究,最讲究的怕是曹雪芹《红楼梦》中写的茄鲞。
逯耀东先生判断:“曹雪芹肯定没有看过《农圃便览》。”但他下了这个结论却没有说依据是什么。我想,逯先生可能觉得丁宜曾写的茄鲞是大路菜,而曹雪芹写的茄鲞过于复杂华丽,两者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所以他这么说。
我觉得逯先生的结论下得有点草率。曹雪芹逝世的年份,一说是在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年),另一说是乾隆二十八年癸未除夕(年),还有一说是乾隆二十九年甲申岁首(年初春)。不管哪种说法,曹雪芹去世的时间总不离这三年。但《农圃便览》是乾隆十七年成书、乾隆二十年刊刻的,此书刊刻之后离曹雪芹去世还有七八年的时间,依曹雪芹的博览判断,他未必就没见过此书。
此外,曹雪芹困居西山创作《红楼梦》的时间,与丁宜曾撰写《农圃便览》的时间也差不多。《红楼梦》在曹雪芹进行创作的时候就已经被人们广为传抄,《农圃便览》在丁宜曾撰写时未必不会如此。既如此,那么曹雪芹见过此书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
但曹雪芹即使见过此书,却未必非得依此书中说的茄鲞的做法而写茄鲞。《农圃便览》是农书,而《红楼梦》是小说;农书是写实的,而小说可以天马行空进行艺术创作。曹雪芹单是借《农圃便览》中的茄鲞之名,是完全可以虚构出刘老老吃的茄鲞来的。或者,曹雪芹根本不需借《农圃便览》中的茄鲞之名,他儿时生活的江宁,也是有茄鲞此物的。
《红楼梦》不同的抄本,写这道菜的文字大有不同。
戚序本中的文字是:“你把四五月里的新茄包儿摘下来,把皮和穰子去尽,只要净肉,切成头发细的丝儿,晒干了,拿一只肥母鸡靠出老汤来,把这茄子丝上蒸笼蒸的鸡汤入了味,再拿出来晒干。如此九蒸九晒,必定晒脆了,盛在磁罐子里封严了。要吃时,拿出一碟子来,用炒的鸡瓜子一拌就是了。”有人便对这做法提出质疑说,茄子切成头发丝细,还要九蒸九晒,那会碎成啥样!虽然“九”在这里是个虚数,但你捣鼓上两三遍怕也成粉末了。
我同意上述质疑。平时我在家里切的粗茄子条都比较容易断,何况切头发丝那么细的呢。我想,曹雪芹这么写,无非是一种诗意的创作,夸张的成分大一些。
庚辰本的文字就很有些不同:“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签了,只要净肉,切成碎丁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这段文字不说切丝而说切丁,从操作上说更可行一些。
近年,北京、苏州等地有些商家推出了红楼宴,以《红楼梦》中提到的菜名为噱头招徕顾客。这类事情一听就不靠谱。且不说《红楼梦》中提到的菜除了茄鲞都没有介绍具体的做法,就是细述了具体做法的茄鲞,按这套程序做出来的菜也不好吃。
红学家周汝昌先生吃过后,对茄鲞评价一点也不高。红学家邓云乡先生吃过后说,他的感觉就是“宫保鸡丁加烧茄子”。
也有人分析这菜不好吃的原因,说这里的配料——鸡脯子肉、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多于主料——茄子,那肯定做出来的就是大杂烩。所以要说不合理的话,庚辰本实际上比戚序本更甚。
但我觉得,凡是指责这段文字的人,或是据此来做茄鲞的人,都有些胶柱鼓瑟的意思。曹雪芹创作《红楼梦》,不光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而且是“真作假时假亦真,有为无处无还有”。他的“真”,他的“有”,可能就是真的看到了世上有茄鲞这个菜名,随手拿来一用,就像他借用“九蒸九晒”这个炮制中药材的专业术语一样;他的“假”,他的“无”,可能就是有意杜撰一道华美而复杂的菜肴来渲染故事情节,提升小说中的现场气氛,使文字摇曳生姿,增加阅读趣味。
我认为,《红楼梦》中的茄鲞,是用来阅读的,用来想象的,用来回味的,不是用来吃的。
吴方言中,茄子,又名落苏,江南人的叫法多么富有诗意!吴地出生且儿时在那里成长的曹雪芹,把茄子的做法写得如此富丽华美,诗意盎然,实在也是其来有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