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那年秋收
2023/6/6 来源:不详十月的吕梁山区,阴雨霏霏连日不绝。姥姥坐在温暖的炕头,自顾自的抽着廉价的香烟,虽然无言,忧愁却写满了整个苍老的面容。我知道,她在为成熟的红枣以及地里的庄稼而担忧。辛苦劳作一年,眼看收获在即,却被雨水所阻,如果不及时收仓,成熟的红枣吸水过多就会别裂子,而一旦裂口就毫无收获的价值了,只能自然落地喂羊。这样的天灾对于只靠几头羊和几亩枣林维持生计的家庭,无异于灭顶之灾。所以我对姥姥说:我不走了,收完秋再走。姥姥的脸上有了些许欣慰,但忧愁还是不愿就此褪去。
转天天蒙蒙亮,姥姥与舅舅一家早早的就在规整红柳筐与口袋,虽然小心翼翼的怕吵醒我,但我还是听到悉嗦的声音,赶紧一骨碌爬起来。二姨家表哥的大嗓门,比打鸣的公鸡还响亮,远远的回荡在黄土高坡的山野沟壑——姥姐婆(姥姥),我来咧!热情的表哥,只要邻人亲戚需要帮忙,他都是第一个到的。老天给了他俊俏的脸庞与古道热肠,却没给他健康的大脑,从小受癫痫病折磨,时不时就会犯病,也许在炕头,也许就是山沟顶,一头栽下去……他有着别人艳羡的容颜,却把苍天不公写满人生。(他的一生值得我用另一篇文字歌颂)两姨哥的村子在另一个山坡,这么早就来说明他早就起来,也许还赶了夜路。舅舅迎在大门口寒暄:飞飞来咧!你妈呢?“她喂完鸡喂完羊就来,咱们先把枣打哈来,她捡枣就好咧!”舅舅与表哥相反,老天给了他聪明绝顶的大脑,却给了他残疾的脸和近乎全盲的眼睛。姥姥最小的孩子,怀胎时营养不良让他的脸比正常人小两圈,身材也是。但就是这样的矮小身躯,却养活着三个孩子还有老娘。姨表相见,必先插科打诨,拍拍我的胸口:十来米高的枣树,敢爬吗?我回嘲他:哈呀!哪年夏天我不是在门口大榆树上睡午觉的?玩笑间,姥姥已经煮好了一锅挂面汤,人人都捧着大海碗顺着廊门排一溜,大口大口的吃将起来,除了盐味儿,再找不出一点油花,姥姥怕我吃不惯,还把珍藏的西红柿酱拿来一瓶,拌起来立马可口许多。他们都吃了两碗,我实在吃不下了,表哥笑话我:吃这点能干成活儿??
放下碗筷,表哥领着我挑起扁担就向枣林走去,屁股后边还跟着三个舅家的小孩儿。姥姥家有三片枣林,门口的枣林最大,对面山坡上的枣树最少,二里地外的西山上,枣子结的最稠也离家最远,今天的第一目标就是西山的枣林。沿路表哥的嘴巴就没停过,不是叨叨没完的吹牛皮,就是摘下沿路的枣呀果子的往嘴里塞。还给我筐里扔,让我死劲吃。我隐晦的提醒他这算偷,他不以为然的说到:这漫山的瓜果蔬菜,都是咱舅舅家的,亲舅表舅表表舅,客气啥?路上遇到人他就打招呼:妗妗,我姥家打枣,来帮忙来!我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妗妗,把他夸上天。他很享受这样的赞美,嚣张的笑容里都是得意。下了一道坡,再翻上另一个坡,站在高大茂密的枣树下,挑衅的眼神看着我:爬吧!我说姥姥没来,别打错了。他很不屑的说:哈呀!我年年来帮忙还能认错?敲就完了。利索的爬上树,他一棵我一棵,我使出浑身力气,照着最稠密的枝头就是一竿子。两姨仿佛被这棍子敲到了一样,破口大骂:糊脑孙子,枣不能这样打,都打烂了,打了桠口明年就不结了,你得抱着树枝先摇,剩下的再用竿子轻轻敲,看我的。我学着他的样子,抱着树枝猛烈的摇晃,红彤彤的枣子像冰雹一样扑簌簌的往下掉,砸的下边捡枣的表弟表妹嗷呜喊疼,满脸童真的酣笑。不一会儿,一树枣子就稀稀疏疏的没多少了,我还努力的试图把最高处的几颗打下来,表哥早已上了另一棵树。别敲了,留点给过路的候鸟吃,哪可能打那么干净了。
不一会儿太阳也爬上了山坡,火红的日头烤着湿漉漉的草地,蒸腾起一股股热浪,我俩像笼屉里的馒头一样,浑身上下大汗淋漓,相视一笑,更努力的摇晃起来。姥姥舅舅领着一群婆姨们来捡枣子,给我介绍她们每一个人,这是二姥姥家的大妗妗,这是大姥姥家的三妗妗四妗妗,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招呼,只能傻呵呵的笑。妗妗们七嘴八舌的感慨着:威威到这么大了,十几年了,就记得小时候的样子……二姨和姨夫也赶来了,问我累不累,他来替我,我去捡枣!我说不累,摇的更加起劲儿了。一群人在树下,弯腰捡着枣子,不时还把光洁肥美的枣子用袖口擦擦,塞进嘴里品尝起来:今年的枣子好收成,糖分也足,能卖个好价钱。一家族的人有说有笑,不知不觉就把这片枣林子都下完了。表哥看着蹲坐树下的我呵呵讪笑:可以啊!两姨,好苦头!来喝口水吧!他把水壶给我,兀自已经挑起了扁担,满满登登的框子摆在山路旁,他让我歇着,他已经挑起了一担枣子准备下山了。我也站起来,舅舅和姨夫赶紧拉住我,说他们来,我捡枣就行了,看着捡枣的都是老幼妇孺我怎么好意思,我说不累我可以的。于是也挑起一担,向山下的表哥追去。刚下完雨的山路,泥泞湿滑,我小心翼翼的看着脚下,全然忘记了这一百多斤的担子。刚下山坡已经累的气喘吁吁,前边的表哥已经爬到半山坡了,我看着身后的姨夫和舅舅已快赶上,赶紧加快了脚步,才爬几步又歇了,姨夫追上我,问我咋选最大的筐子挑呢!要和我换,说实话我也想换,可半山坡没有平整的地方,筐子都放不平怎么换?咬着牙担起来继续向前,舅舅也很快追上了我,一路上他们都不再说话,只听见沉重的喘息声。负重爬山,少说话是有好处的,气憋住才有力气。艰难的爬上山,表哥已经在屋顶铺好了塑料布,把枣子平平的铺匀在塑料布上。枣子需要晾晒,水分蒸发完才便以保存。表哥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心疼又不怀好意的笑着,他把我的扁担接过,我坐在屋檐上抽烟,他仔细的把每个枣子铺好。我看着他忙碌不停的身影默默无语,心里感慨着老天的不公,如果没有疾病,他该是多么完美的男人呢?
咬牙挑了四五趟,终于把枣子都收了回来,姥姥看着满屋顶的红枣开心很多,给我递瓢凉开水,满脸慈祥的看着我一饮而尽。姨夫舅舅还有表兄挨着廊门的阴凉里一字排开歇息,美美的抽着烟,姨夫问我咋样?我说胳膊疼腿疼肩膀也疼,手上有燎泡脚上也有……姨夫看着我满眼心疼:估计长这么大从没受过这个罪吧!忍住点我帮你把燎泡挑了。午饭依然是挂面汤,不过煮了土豆条,还有十几个煮鸡蛋,每人两颗。我端碗的手都在抖,表哥看着我心疼,把他的鸡蛋给我一颗,我回头又看到表妹表弟眼睛痴痴的望着我的鸡蛋,就都给了他们。这些鸡蛋是出大力的人的犒赏,与小孩无关。普普通通的鸡蛋,却是他们望而却步的珍馐。如果让舅舅知道他们吃了我的鸡蛋,也许又得挨顿板子了。
舅舅招呼我上炕,不由分说的让我先干杯白酒,说解乏。我皱着眉一口闷了,之后和他聊起这一年的收成,就靠这几千斤枣子还有过年时卖几只羊维护一家人的支出,种点小米红薯玉米豆角柿子,也就是够一家吃。听他说完,我的眼窝里已都是泪水,我在城市里一天的开销,也许就够他们半个月的支出了。每天请朋友喝酒上网吧,而给我提供这些奢侈消费的小卖部,居然还是和舅舅借钱开的……我不知道他是怎样一点点攒下的这些钱,于是更加懊悔自己的大手大脚,全然不顾他们在过着怎样恓惶的生活……
饭后姥姥坐在炕头,依然自顾自抽着自己的廉价香烟,盘算着怎样趁天晴赶紧把地里的庄稼收回家。大半年的辛苦付出终于换来果实累累,但只有放在仓房里才算踏实。靠着枕头小憩一会儿,姥姥又开始收拾筐子扁担,我一边帮她整理一边向她问询:下午去哪里打枣?她指指大门对面的山头,说那里还有十几颗枣树。说完进屋里拾掇东西去了,我看见她拿出一沓黄纸还有一捆香,一碗稠稠的挂面上还卧着剥好的煮鸡蛋煮红薯,小心翼翼的放在了筐里,用白毡布盖上。中午一点多,毒辣的太阳高悬头顶,热浪滚滚袭来让人无处遁形,林中的蝉声嘶力竭的聒噪着。一行人又已动身,这次的目的地需下到沟底再翻上山坡。走到沟底时,姥姥摘了一颗硕大无比的梨给我吃,那是我吃过最甜蜜多汁的梨。原来这沟底也是姥姥家的地,种了玉米花生,还有这几棵几十年的梨树苹果树。我说姥姥这么好的梨怎么不摘了卖钱呢!姥姥说:这里家家户户都有,卖给谁啊?我沉默无语,看着掉地上的梨和苹果顿觉可惜,有些就是有了虫眼就掉落地下,而落果没法保存也吃不过来只能喂羊了。翻上山坡,姥姥与姨姨舅舅跪在几块青砖垒砌的坟头哭泣,我知道这就是姥爷的坟茔。生于自家院落,也葬于自家地里。也许这就是人生的来路与归途吧!看着她们或痛哭或啜泣,我却怎么也憋不出一滴眼泪,这一生只有一面之缘的姥爷,我脑海里关于他的记忆真的少之又少,勾不起一丝丝悲绪。他生前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所以满山村的白家人都和睦相处着。祭拜仪式完成,我们在姥爷的坟地里打起了枣,虽然和上午一样忙碌,人们却都变得缄默无言了。站在阴阳两隔的地方,丧亲的悲痛远大于秋收的喜悦。半个下午,枣子就已经打完。回程时挑着红柳筐站在山沟底,望着近在眼前的大门我吞咽着口水,六七十度的陡峭山坡,攀岩大师站在这里也该腿抖吧!人们用脚印踩下了S字形的路,只有斜着走到山的一半再转向走另一半才能上去。二姨看着我踌躇不前的样子,说还是我来吧!于是24岁的我把担子交到了50岁的二姨身上,眼睁睁看着她踩着泥泞艰难的一点点爬上去……有些重量,当你不愿背负时,总还有人要扛,那些人就是亲人。我后悔于这份孱弱,于是接下来每一趟我都要自己亲自挑上去,当我进到大门俯瞰着谷底,瞬间感觉气吞万象。枣子收完,把上好的梨子与苹果也一道都收了回来,一次次的上下那片山崖,再无半点犹豫。四眼老窑旁,是最大最稠密的百年老枣林,那是先辈留给后人的福泽。姥姥在枣林的空地上,种满了南瓜芫荽与小葱,与院子只隔一道篱笆,于是扁担就没了用场,我和表哥依然爬树摇枣打枣,姥姥姨姨妗妗们捡一筐拎一筐,把枣子倒在干净平整的院子里晾晒,日头下去时,院子里已铺满了密密麻麻的大红枣,只剩一条一脚宽的小路连接着大门与窑洞。晚上二姨用大肥肉片豆角南瓜土豆炖了一锅烂乎乎的菜,擀面揪大面片,南瓜糊糊土豆泥包裹着每一片面片,再配上农村猪肉的鲜香,真是人间最美味的佳肴,我足足吃了两海碗。饭后一家人打扑克——打升级,二姨与姨夫一伙,我和舅舅一家。舅舅几乎把牌贴在了脸上才能看清楚,但他却能准确的打出每一张牌,我们要把自己打的牌清楚的念出数字与花色,方便看不见的他记住每个人都走过什么牌。我们不停的赢,旁边邻里亲戚围在炕沿,夸赞着舅舅强大的记牌能力。而那个最爱打牌也最想取代我位置的表哥,早已被打发回家喂猪喂羊去了。临走还忿忿不平:受一天了连个牌也耍不上……一屋人哄堂大笑。九点多人们意犹未尽的散去,二姨与姨夫踩着星光回村去了。送别他们后,姥姥打开门窗晾着屋里浓浓的烟味。我站在院子里远眺着山头月色,清凉的微风吹拂着黄土高坡的每一道山川沟壑,远山人家的点点灯火,仿佛星星洒缀满山遍野,那一刻我仿若萤火一样置身星辰之间,天地壮阔与宇宙浩渺之感油然而生,远处缥缈的犬吠还有近处的秋虫夜鸣,都在歌唱着一首雄浑古朴的诗歌。舅舅找来几片杀灭痛让我吃下缓解疼痛,那一刻心酸的明白——在贫穷人家,杀灭痛能包治百病……
第二天依然是天蒙蒙亮,浑身酸痛的我醒来才发现家里无人,去到院子里才看到舅舅一家子已经在枣园里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昨天打了一半,今天还得一上午。想爬树疼的爬不上去,忍住疼痛爬上树想挥杆却挥不动了,不一会儿二姨一家也来了,我被劝了下来捡枣……忙忙碌碌一上午,终于把所有红枣都收回了院子。我以为终于解脱了,有种莫名的开心,饭桌上姨夫说自己家的枣也得抓紧时间收,心瞬间拔凉拔凉的,姨夫家还有更多的枣树呢!下午除了舅舅去放羊,全家都得去姨夫家帮忙。吃过饭二姨一家先行回去准备,我们再休息一会儿,身体的疼痛让心情变得烦躁,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两点多姥姥领着一家人翻过山越过沟,来到了姨夫的村子,连门都没进就领着我们往山上爬去,原来二姨家早已下到地里打枣去了。爬上山顶,一套驴车拴在路旁,远处山头上二姨一家热火朝天的打着枣,两山之间驴车到不了,只能靠肩膀背到路边了。表哥看见我还想开玩笑,但看见我满脸愤懑就没敢开口,我已没了笑意,机械的跟着他把一尼龙袋红枣从那个山头背到驴车边,不知道多少趟,不知道摔了多少回,整个人都麻木了。天黑之后,姨夫下厨炒了好几个肉菜,我们在院子里喝酒聊天,聊起来才知道他家的红枣至少还得两天才能收完,心瞬间结冰了,然后听到收完枣还有玉米红薯芝麻要收整个人都冻挺了。再没了秋收的欢愉,只剩下强颜欢笑,秋夜的酒滚烫依旧,我却早早不剩酒力。与表哥睡在一起,半夜他嗷的一声,浑身抽搐,我吓得茫然失措,睡意全无。胡思乱想一夜,迷迷糊糊挨到天亮,又开始一天打枣背枣的辛劳。两天后终于帮姨夫家也收完了枣,逃离一般的跟着舅舅回他们村,在路过两村之间的背山阴时,舅舅驻足停留,指着眼前的芝麻地说:这就是咱们家的芝麻,明天来收。晚上与舅舅促膝长谈,聊起八岁时回山西过年的回忆,想不明白很多陌生人为什么见到我就给压岁钱,原来山前山后都是本家亲戚,舅舅把整个山村亲戚的分布介绍一遍,慢慢的感觉心情好了起来,美美的睡了一觉,一觉到天明。
经过几天锤炼,身体不适缓解了许多,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一起床就问舅舅,收芝麻的走起?舅舅看我满血复活也欣慰了许多:上午先收玉米。于是又下到门口的沟底,来到老梨树下,先捡几颗梨大快朵颐,然后才开始扳玉米。沟底雨水冲刷出的淤土地上,稀稀疏疏的长着些矮小的玉米苗,结着短小的玉米棒子,我与舅舅开起了玩笑:在内蒙我家一亩的玉米估计比全村的玉米都多!舅舅感慨到:好娃来,全都是山坡沟底,哪有那么多土地了,种进去挑几桶粪水,没有化肥没有农药,能不能收获还得看老天爷脾气,旱了不长,刮洪水又连根都冲跑了……默默的再无言语,靠天吃饭的人啊!有何资格指责老天的不公呢?能收到的每粒粮食,都是苍天最无私的馈赠。把扳下的玉米装在尼龙袋里,一袋袋背出沟底,除了夏天煮着吃了的,剩下的就是种子和绵羊过冬的饲料,再无盈余。临走舅舅用镰刀割倒了所有玉米杆,过几天这里就是羊群的牧场。
午休过后,与舅舅拿着两把镰刀两捆绳子来到了背山阴里的芝麻地,小心翼翼的割倒,有些芝麻结已经开口了,太用力就会洒掉。割好的芝麻一根根摆好捆扎,不仅要把芝麻杆捆好还得留下肩膀上的背扣,最后两个绳头还得缠握在手里,不能松,否则芝麻捆就散架了。那是一种特别繁琐却精细的绑法,如同士兵的行军包一样。坐在泥地上,我把两只手臂穿过背扣,舅舅把两个绳头塞我手里,叮嘱我千万抓紧了,一松手就松松垮垮的走一路掉一路。我把绳子缠在手臂,说没问题,却怎么也爬不起来,我真的没有想到一捆芝麻居然那么重。舅舅背后扶我一把,让我站了起来,他让我靠着崖壁站定了等等他,他给自己捆了一捆更粗的,然后迎坡趴着一点点站了起来,我不能松手也不能帮他,就这样看着他的身躯从泥土里一点点站起来,那一刻我的眼睛早已满是泪水,这个弱小的身躯里,究竟有多大的能量啊!跟在舅舅身后,艰难的爬到山顶,上坡已经双腿酸软,没想到下坡更是惊心动魄,沉重的芝麻压的人直不起腰,重心在前还下坡,一不小心就会一头栽下去。舅舅教我侧着身子横着下坡,一点点的蠕动着,全身紧绷着,不敢有一丝懈怠。回到了屋顶上,红枣已堆起来,看到塑料布我已迫不及待的想撒手,手一松芝麻杆凌乱的洒下,把塑料布戳下一堆窟窿,舅舅喘着气对着我笑,似有埋怨又于心不忍。我就地一趟,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燥热的空气,仿佛一个溺水的人刚刚上岸,重生般的如释重负。舅舅递来一支烟,颤抖着伸手去接,才发现双手血色全无,绳子勒出一道道白色印痕。躺着抽完烟,舅舅问我:咋样?还能背不了?你体验一下就行了,我慢慢背吧!我噌的站了起来,看不起谁呢?咋说我也顶你两个重。就这样一趟趟和舅舅把芝麻都背了回来。当最后一捆芝麻落地,我和舅舅说起了儿时的回忆:每一年快过年时,都会收到姥姥寄来的一个帆布包裹,里头有核桃红枣,还有炒熟的一包芝麻。那年芝麻里还藏着五张崭新的大团结。舅舅说:还有钱呢?我不知道,你姥爷也肯定不知道,都是你姥姥擅自做主给的。和舅舅聊起儿时的贫穷生活,他笑而不语,那一刻我还没有意识到,曾经贫穷的童年回忆,就是他们当下的生活。舅舅抽完烟说还得放羊去,你就好好歇着吧。看着他领着他那群都有名字的绵羊,走进夕阳余晖里,慢慢的消失在山坳里,我的目光久久没有离开。他的眼睛看不到路,可这条路他比谁都走的笔直轻愉。羊在前边走,他踩着粪蛋蛋就是路。
夜里,姑姑也打来电话,说地里有点红枣和玉米要收。我当时就笑了:姑姑你家千万财产,还看得上那三瓜两枣?姑姑说:你姑父好说歹说就舍不得,我说落地了让放羊的进去喂羊吧!他死活不同意,就几棵树一千来斤枣,你帮他打完吧!我答应下来,转身就和姥姥聊起了迷惑,姑父家那么有钱打枣误的工,不比枣更值钱吗??姥姥笑笑不说话,与姥姥舅舅聊天聊的火热,仿佛永远都说不完。一个山村,两家亲姑亲舅,西山我舅家四眼窑洞,东山我姑家三层别墅。贫富悬殊的至亲都在一个村里,舅家世代放羊为生,姑家养大车包煤矿……这就是吕梁山区的真实写照,穷的土地上攫取食物,富的黄土下开采黑金。
第二天天大亮,姑姑打电话叫我下地,姥姥指了路,我直接去到枣林里。一到就看见姑父仰望着一树枣感慨万千:真好年限啊!枣又大又红。姑姑直接塞我两盒中华,拿上抽,都是娃娃们给买的,我舍不得做蹋,抽不出好赖来。我俩爬不了树,你哥哥们听见打枣谁都不愿来,宁愿花钱雇人也不受这罪。
我笑着问姑父:不好好城里养老,打这枣干甚?姑父眯着眼笑盈盈的不说话:我们家的枣树都上百年的老树了,从来没见结的这么好的。也许在枣树下,他看到了他的童年!也看到了他的父母甚至爷爷奶奶吧!情怀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也许从来都不能用价值衡量。他要的是打枣的过程,以及独属于他的思念与回忆,至于枣的价格,我想他不会关心。我爬上树摇,他们老两口捡,虽不曾提及过往,但满脑必是回忆吧!一会儿就全装好了,背到路边装在手推车上,姑父还是感慨不已,仿佛白捡了一千斤红枣似的,像个孩子那般开心。姑姑家的别墅在大山上,要爬很陡的坡,我拉不上去他俩也推不动,只能一袋袋扛回家。姑姑说给我做抿尖,她做饭去了,姑父仿佛把红枣早已忘诸脑后,自顾自的去菜园子里拔草去了。只剩我一趟又一趟的爬上爬下。红枣倒在院里几十平的水泥地上,突然对院墙边的几株叫不上名的树来了兴趣,姑姑一面骄傲又一面咒骂的说:听乃算命的瞎说了么,几十万从南方买的银杏树……瞎糟蹋那钱了,我咂咂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晚饭时,姑姑拿出一堆腊肉坛坛肉让我吃,说大表哥从雅安带回来了的,咸的要命,谁也不吃,你试试吧!姑父拿出四十年的汾阳王,非得让我和他喝几盅。还是念念不忘那句台词——哈呀!好枣呀!姑姑留我住住别墅,能洗澡卧室多,想在哪睡在哪睡。姑舅哥弟兄三个,每人一百万盖的三层三门大别墅,各家一个大客厅,全是红木家具,两米高的盆栽全叫不上名字,二三楼卧室卫生间麻将室层层都有,真的羡慕的口水直流。也许是一个人睡这么大的家不舒服,也许怕脏了人家被褥,我婉拒了姑姑的好意,说明天一大早就得给我姥姥干活,晚上得回去。于是姑姑就给我接了一大浴缸水,顺带不忘夸赞满楼顶的太阳能热水器。我泡着澡抽着烟,幻想着自己也有这样的别墅该多好。洗完澡穿好衣服,姑姑收拾下几大包衣服,有些甚至连吊牌都没摘。顺带把儿媳妇们挨住都卷(骂)了一遍:瞎花那钱,看也不看就买,买下穿也不穿就扔,柜子满的连个放处也没……姑姑还把她孙子的零食都打包了,又一通卷:一个月也不回来一回,买下这么多零食也不吃,尽放过期了,糊脑孙子。我说姑姑我实在拿不下了,别打包了,姑姑才住手。临走还不忘把那堆坛坛肉腊肉都给我装上,带回去给你舅家的娃娃吃,恓惶的娃娃们,老五也真不容易,把娃娃们都拉扯大了。姑姑送我出大门,偷偷塞给我一千块钱,我说这怎么能收?红枣全卖了也卖不下一千块。姑姑示意我小声点,说别让你姑父听见,怕不高兴。我只能笑着收下,这个借口找的好苍白,刚才收拾衣服零食时我姑父也没少帮忙呀!
姑姑家孙子的婚礼,深墙大院的别墅我和姥姥的合影碛口古镇,古朴的老招牌碛口古镇碛口古镇民国时期的老房子黑龙庙回到姥姥家,表弟表妹们看到新衣服与零食都开心坏了,征求的眼神看着舅舅。穷人家的孩子也有他们的规矩,老爹同意才是他们的东西。父命大于天,让贫穷的孩子一边流口水一边矜持着最后的尊严。把零食衣服分完,她们迫不及待的试新衣服去了,我把我的好奇抛给了姥姥,我姑怎么和我妈一个村的?姥姥瞬间气不打一处来道出了原委——你姑姑嫁到这个村,你爸来探亲的时候看见你妈了,魂不守舍的天天在廊门外头转弯,过两天你四叔领着你爸上门提亲来了。两个娃娃连大人也不知道,你四叔脱鞋就往炕头上坐:你爸看对你妈了,不嫁就住下不走了。你爸歪着个脑袋话也不说,你四叔滔滔不绝。我问他你家有啥?你四叔指着外边的羊圈说:我家就两间那么大的房房……我和舅舅笑的肚子疼,姥姥依然愤懑不平。我和你姥爷都不同意,你妈非要答应。后来回来探亲,一脱裤子秋裤全是窟窿,穷的真是没法说。逢年过节都是我背着你姥爷偷偷给你们寄钱……姥姥气的偷偷抹泪,我也再笑不出来,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个母亲愿意孩子远嫁去吃苦呢?
从我小时候聊到姥爷的故去,姥姥说:你姥爷到死都闭不上眼,喊你妈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舅舅敲敲他的烟锅子,打断了这段伤心的回忆:别告诉了,早点睡吧!明天还有一堆活呢!我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思绪万千,只看到姥姥一根接一根的抽烟,明灭的烟火下她满脸泪痕。
第二天一早,舅舅早早叫起床,说寨子山的南瓜收完了,瓜蔓子没人要,咱们得早点去拉回来,要不几天就让放羊的全祸祸完了。舅舅套着他的马车上路了,我跟在车后,我问他:怎么有个马车不见马呢?舅舅说:你姥爷活的时候养马的呢!他失迹后我看不见路,就把马卖了,摩托也骑不了,买面买米就是拉这个车去碛口街上买。看着他瘦小的身影拉着偌大的马车,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默默的跟在后面,一路无言。湫水河与黄河交汇的三角洲,千万年来冲刷沉积出一片不大的肥沃平原,这里是整个镇子最富饶的土地,寨子上的人家终于可以论亩的划分耕地了。家家户户都种着丰产的南瓜,而且坪地的人家不养羊,所以瓜蔓对于他们毫无用处,却是山上养羊人难得的优质饲料。无主的东西只能先下手为强,慢了羊群就得饿一整个冬天。与舅舅一抱一抱的把瓜蔓装到车上,不一会儿二姨家的表哥也来了,身为守村人的他,一个电话随叫随到。很快就装满了一车,十月的瓜蔓水分十足,一车就是沉甸甸几百斤,舅舅一个人留下扯着瓜蔓子,扯下的就是有主的。表哥挎起车辕前边拉,我在后边推,从平地一路爬坡上山,每一步都迈的沉重又艰辛。一路还不忘开玩笑,表哥说等瓜蔓子拉完,领我去打蛋蛋,迷惑不解的我再三确认后才明白原来是打台球……他吹嘘着他的杆法高超,我贬低他捅坏桌布……玩笑间就拉回了家,姥姥家南墙有一片很大的羊圈,我们的目标是把它填满。我好奇的问表哥:这么大的羊圈怎么就养这么几头羊?表哥说:咱姥爷活的时候,绵羊山羊上百只,姥爷突然病故,侯舅(最小的舅舅)根本放不过来就卖了,侯舅眼神不好放不了山羊,只能放几头绵羊,勉强够养活一家人,要是咱姥爷还活着,说杀羊就杀羊吃肉,今非昔比了。感慨着姥爷生前生后的生活变化,越来越觉得舅舅的伟大,一个残疾人养活着一家老小,而我二十四岁了还养不活自己,真是羞愧难当!
就这样一抱又一抱的装车,一车又一车的拉上山,一叉又一叉的塞进羊圈,整整一个星期,终于把羊圈填满了。我说舅舅没地方放了,不拉了吧!舅舅看出了我的疲惫,说好吧!我把羊赶到瓜地里放吧!也能放它半个月的。冬天喂点玉米也就过来了。整整半个月,我的秋收终于结束了,打枣挑枣扳玉米挑玉米背芝麻拉瓜蔓,走过数不尽的崎岖山路,淌过道不完的泥泞山沟,留下无数个燎泡与伤疤。夜里坐在屋顶看着星辰与灯火交相辉映,月光与河水融为一体,我认认真真的决定告别,回到那个厌恶的城市,找份工作,毕竟城市里,一个月就能挣到他们半年的收入。晚上和姥姥聊了很晚,我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她。她什么也没说,从衣柜里翻出布袋子,把几张整钱给我塞过来。只说回去好好听你妈话,刚收完秋枣也没卖钱,我就这么多,你的路费。我的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回想起儿时姥姥寄来的核桃红枣花生,回想起八岁第一次回山西过年的情景,十六年间太多物是人非,我从一个懂事的孩童变成桀骜不驯的青年,太多太多的伤心回忆让我彻夜难眠,姥姥与舅舅从来不知道,那个小山村本来是我流浪的第一站,却成了最后一站。
第二天早早洗漱完毕,半个月的骄阳似火仿佛看到离人惆怅一样,又开始应景的下起绵绵细雨。我把姥姥给的钱攥在手里,把姑姑给的钱偷偷压在她枕头下。笑着挥手道别,她们站在屋顶远远的叮嘱着:回去了听你妈的话!我看着她们蒙蒙细雨里的单薄身影,暗自保证着一定再回来。转过身眼泪就不争气的流了下来。表哥打来说好的陪我打蛋蛋,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说等我下次回来一定和你打,没曾想这一句真诚的誓言,却变成了此生再难兑现的谎言……
坐上回家的火车,秋雨越下越大,看着窗外渐渐模糊的山丘,我的心再无迷茫。古朴大地上一群挚爱的亲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土地里卑微攫取,虔诚的感谢着苍天的馈赠,代代如此,生生不息。我认为这一次秋收是我此生受过最大的苦,而他们已经就这样受了几十年,我实在吃不下这顿顿挂面,可他们也就这样吃了一辈子。我多么想以自己的能力改变他们的现状,也许我只是少喝一顿酒而已,也许是我多挣点钱罢了。
囿于山坡的人啊!埋于黄土的人,都在祝福着这片古老土地,也许这里没有富饶的收获,但这里有最真挚淳朴的亲情。也许如这片注定贫穷的土地一样,他们的期许是那么卑微与淡然,习惯了珍惜艰难贫瘠的收获,于是他们是那么认真的对待每份亲情,那么认真也那么淡然,仿佛十几年前我无比认真的承诺,他们早已忘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