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吃爬豆面条

文

李寒烟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没有吃过爬豆面条。

小时候，一日三餐主食玉米面糊糊和地瓜干子，偶尔有那么几次，在我生病没有食欲的时候，母亲会从那个黑色的瓦罐里用小面瓢小心翼翼地搲一半瓢珍藏的爬豆面出来，掺上白面，给我擀爬豆面条吃。热乎乎的面条盛在汤碗里，上面浮着翠绿的芫荽叶子，爬豆面特有的清香气扑鼻而来，我立即口舌生津，狼吞虎咽几筷子下去，感觉病好了大半……

等父亲干活回来，母亲把剩下的爬豆面条端出来让父亲吃，父亲摇摇头，躲到一边抽旱烟去了。

那时我觉得，父亲是不舍得吃。当我逐渐长大，日子越来越好，家里吃的喝的都不缺，爬豆面条根本不稀罕了，父亲还是一口也不吃，我们在餐桌前每人一碗吃得不亦乐乎，父亲宁肯在一旁啃大饼或吃煎饼。所以又我觉得，父亲就是天生不爱吃这个吧。

两个月前，一向强壮的父亲突然觉得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结果却是晴天霹雳，他得了不治之症，已经是晚期！我和母亲的心，一下子沉到了不见天日的黑暗里，我们以泪洗面，却只能在父亲面前强装笑颜。

父亲迅速地消瘦下去，病痛让他彻夜难眠，在一次打过杜冷丁之后，父亲难得地睡了一觉，醒来后说饿了，母亲欣喜地问他想吃什么？

父亲用微弱的声音说：“我，我想吃爬豆面条。”

我和母亲都有些惊讶，母亲不相信地追问了一句，是爬豆面条？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母亲急忙说：“你再睡一会儿，我这就回去给你做！”

我赶紧医院不远的家里，路上我忍不住问母亲，父亲为什么从来不吃爬豆面条呢？母亲长叹一声，第一次和我说起了父亲从不愿提及的那段往事——

那年的父亲大概只有七，八岁吧，在一个秋日的上午，他兴高采烈地跟在我爷爷和我奶奶身后，去给住在山那边的姥姥过生日。山路两旁的树上，鸟儿欢快的啼叫声像极了我父亲快乐调皮的喊叫声。

到了姥姥家，姥姥很高兴地摸着我父亲的头说：“中午头咱让你妗子擀爬豆面条吃！”

我父亲从没吃过爬豆面条，就好奇地问：“姥姥，爬豆面条好吃吗？”

姥姥笑着说：“滑溜溜的喷喷香，可好吃啦！”

年幼的父亲兴奋地冲我奶奶喊：“娘，咱要吃爬豆面条喽！”

这时，我奶奶忽然发现她的嫂子在一旁飞快地拿眼睛剜了他们一眼，过来一把抢过我奶奶挎在胳膊上的篮子，嘴里嚷着，妹妹给咱娘捎的啥好东西祝寿啊？

她揭开蒙在上面的包袱，看到篮子里只有几个掺着玉米面蒸的饽饽和一把鸡蛋，冷笑了几声，嘴巴撇到了耳后根。我奶奶的脸一下子红了，我奶奶知道，家境殷实的嫂子一向就瞧不起贫困的奶奶一家，但是就这一把鸡蛋，还是我奶奶从一家人的嘴角省出来的。

（图片选自网络）

中午，一碗碗爬豆面条在我父亲的期盼中端上桌子，绿汪汪的菠菜点缀在青花碗里，分外诱人。我父亲和舅舅家的几个孩子欢呼雀跃，嬉闹着围到桌前，不知谁推搡了一下，我父亲不小心把一碗面条蹭倒在地上，随着碗的碎裂声，他听到妗子炸裂的叫骂声：“一幅馋鬼样！”然后，妗子气急败坏地把自己的大儿子拽过来就打，边打边指桑骂槐地咒骂。满屋子的人都惊呆了，我奶奶含着泪把不知所措的我父亲揽在怀里，又拉过窘得满脸通红的我爷爷转身就走……

后来，我爷爷不幸得了重疾，有一天他突然对我奶奶说，也不知爬豆面条啥味道啊？我奶奶不顾一切地跑到娘家去借，遭到嫂子的冷言冷语空手而归，几天后，我的老姥姥趁儿媳不在家，偷搲了一瓢爬豆面送到我奶奶家，可惜那时我爷爷已在昏迷中，吃不下任何东西了。我爷爷走的那年才四十二岁，这成了我父亲一辈子不敢触及的痛。

幼时的父亲承受的那次屈辱让他终生难忘吧，年少丧父的父亲经历了生活的种种磨难，成了一个勤奋坚强的人，通过多年的打拼，他让家人过上了好日子，可是，他像一头辛劳一生的老牛，终于累趴下了。

我和母亲把爬豆面条端到病床前，喊醒父亲，他用涣散的眼神无力地盯着母亲手里的碗，母亲用筷子挑起几根爬豆面条送进他的嘴里，父亲的嘴艰难地蠕动了几下，突然缓缓地把未嚼碎的面条吐了出来。

母亲轻声问：“不好吃么？”

父亲摇摇头，哽咽着说：“我……吃不下。”

父亲的眼睛红了，眼角有泪水渗出。

来探视的亲戚在一边唏嘘不已，母亲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我使劲握住父亲枯瘦的手，悲伤的眼泪汹涌而出……

第二天上午，病房里来了一个和我父亲年龄相仿的大爷，还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我母亲盯着老太太看了一会儿，惊讶地说：“妗子，您怎么来了！”

老太太颤巍巍地说：“我来看看大外甥！”

原来，昨天来病房里看望我父亲的一个亲戚目睹了当时的场面，回去告诉了同村的我父亲的妗子，她就吩咐大儿子带着她找来了。

老太太坐到我父亲病床前，摩挲着我父亲的手，我父亲闭着眼睛看都没看她一眼。

老太太叹了口气，唤着我父亲的小名说：“妗子当年犯浑啊，这几十年来我是越想越后悔，觉得对不住你和你娘，好几回有心当你的面说几句话，又豁不上这张老脸。如今我九十多岁了，我不想让你记恨妗子一辈子！”

老太太让她大儿子把带来的保温桶打开，对一直闭着眼睛的我父亲说：“孩子，这是妗子亲手为你擀的面条，还是爬豆面的，趁热乎，妗子喂你吃。”

父亲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面前的老太太，又看了看她捧着的保温桶里的面条，迟疑了一下，慢慢地张开了嘴……

那一口爬豆面条在父亲嘴里咀嚼了很久，父亲仿佛在细细的咀嚼中回味着什么。那天父亲胃口不错，吃下小半碗面，还喝了几口汤，他甚至还露出自从住院以来久违的笑容，对那个老太太喊了一声“妗子。”

当晚，在打过一针杜冷丁之后，父亲说他累了，让我把后面的靠背撤走，我扶他躺下，我听到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慢慢地睡着了……

作者简介：李寒烟，女，山东五莲人，现居日照。曾在《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中国校园文学》《青年报》《少年文艺》等百余家报刊发表散文，小小说。作品曾被全国多所中学设计为中考现代文阅读理解题，多次入选年度选本，出版有文集《又见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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