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事

侍花弄草，并不是我的嗜好。但与菊花的缘分，已经有十九个年头了。二十年前，妻所在的学校分了一套限价房，“金三银四”没我的份，最后轮到的是七楼。面积虽不大，但于从乡下迁居城里的一家三口来说，已算是“豪宅”啦！更何况七楼是顶层，“近水楼台先得月”，请来几位工匠，花上半天工夫，在楼顶平台砌了几个花池，再添置一些花钵，便营造出一片亲近自然的氛围来。种什么好？我爱兰，妻喜菊，相持数日，暗中较劲。某日趁我出差，妻从同事家弄来一袋七长八短的菊枝，剪成三四寸一节，用生根水泡上一会，像种稻似的插在土中……等我回家，她也不知会一声，还真有点“我的地盘我做主”的味道了。妻对菊的态度是朴素的、虔诚的，隔三岔五，她就会把女儿叫上，到楼顶洒洒水、除除草。菊好似也感念她的期望，不到半月，每节枝条上都冒出了两三粒侧芽。慢慢地，一寸、两寸……妻脸上的笑晕一日胜过一日。之后，不知她从哪弄来一本泛黄的《养菊秘籍》，按图索骥：什么水分、肥料、光照控制，她都了然于胸；何时打顶、抹芽、疏蕾，她皆有条不紊。菊从育苗到开花，在乌蒙山区需要六七个月，每一个阶段都有它的生长特点。若侧枝繁了须及时修剪，避免养分流失；一旦发现枯枝黄叶，必须立马摘除，不能任它感染蔓延；待茎尖长出花苞，就要适当疏蕾，追施充足的磷钾肥……看着妻目不转睛，用手指把茎叶上疯长的蚜虫轻轻地抹灭，既脏手又耗时，我劝她买点农药喷喷省事，她却对我瞪眼说，那终究是药啊。我感到她对菊有一种女性的细腻，更有一种母爱般的情怀，正因有了她，这些菊花才长得葱倩、葳蕤。中秋前后，花事渐茂，簇拥成堆。就香味而言，它没有春兰那么袭人，更比不上茉莉的浓郁，那种淡雅的风格只有将鼻子凑近，深吸一口气才能感觉得出。但论花色，用五颜六色来形容都太吝啬了，只要是画家调色板上能够调出的颜色，几乎在花池中都能找到对应的标本。要说到形态的话，我敢说世间没哪种植物有它这般出色的表现：如球如冠，似焰似丝，有的亭亭玉立，有的婉约妩媚，有的嶙峋傲然，还有星星点点的花骨朵，像含羞的仙女，隐藏在青翠欲滴的枝叶间……我尤为喜爱其中黄绣球、白绣球，雍容华贵，大如拳头，花瓣卷曲，润如玉、轻如纱、亮如绢。心想事成，妻有些怡然自得，遂突发奇想：辛苦一场，总不能观赏观赏就了事。菊花素有清肝明目之效，陶渊明嗜饮菊花酒，古人爱吃菊花宴，要不我们也来试试？我茅塞顿开：何乐而不为！菊花酒比较好泡制，但菊花宴如何吃？吃什么？手中并无资料可查。曾听说可用菊花点豆花，但不曾尝过，倒是可以一试。好在，自小在乡间长大，父亲当年点豆花的影像，早已刻录在我的脑海，如今不过是把它重新演练一遍而已。从附近菜市场买来生豆浆，小火加热。将各色菊花瓣采摘下来，用盐水泡洗干净，等豆浆煮沸后倒入锅中，把火力调至最低，逐步加入卤水，待它慢慢凝固，直至汤色变清。看着一锅热气氤氲、清香四溢的菊花豆花，妻的脸上也绽出菊一样的笑靥，迫不及待将肉末、豆豉、辣椒、花椒、酱油、姜、蒜、盐等混炒起锅，加味精、芫荽调拌成又红又辣的蘸水。守候一旁的女儿猴急急的，自个儿舀上一碗，用小勺加点辣蘸，巴嗒巴嗒几下，全进了肚子……豆腐的醇香与菊花的清香融合一体，才下舌尖，又上心间，把创造性劳动带来的愉悦，锁定在金秋的暖阳里。自此，因了这一锅豆花，我们每年都要抽出一天的时间，邀请深笃的几位老友到家小聚，尝新叙旧，好不惬意。前几年新冠疫情反复，不得不取消每年的“规定动作”。是岁金秋，花事烂漫，心境顺和，遂生“再续前缘”之念。妻平素待客惜酒如命，今朝却一反常态，研究起菊花酒的养生功效来。她提前从超市买来一个长颈的玻璃瓶，再托人从乡下打来十斤现酿的苞谷酒，精选五六朵茂盛的菊花泡上，花瓣似虫，酒体如霞，瞄上一眼，肚里的酒虫就躁动起来。择得佳日呼朋雅聚，不亦乐乎！推杯换盏之间，但觉菊花酒幽香不足、苦涩有余，三两杯下肚，喉咙如火龙游过，太阳穴隐隐发疼。文友老雁秉性嗜酒，亦感不爽，将酒盅举至眼前，上下左右轻摇几下，但见酒面微澜，可泡儿没起几个，便一本正经地说：赏菊花，吃豆花，这酒一定要带“花”……众人不解，老雁一副学究口吻：酒有浓香、清香、酱香、药香、兼香等多种香型，而以酱香工艺最为复杂。比如大家熟悉的那种贵州酒，要采取两次投料、九次蒸煮、八次发酵、七次取酒，经历三十道工序，从投料到出厂需五年时间。将酒注入盅里，从泛起的酒花大小、密度、时长就可判断酒的质量和档次。质量上好的酒，尤其是酱香酒的酒花，大如小米，分布均匀，经久不散……他边说就边往我的酒柜瞄，我岂敢装糊涂，赶紧把收藏的两瓶老酒取出来共享。待将老酒徐徐倒入酒盅，酒体微黄清澈，浮花如珠灵动。先端至鼻头嗅嗅，酱香沁脾；再送至舌尖舔舔，幽雅细腻；然后倾杯一干，尾净味长、满嘴留香，顿生啧啧之声。随后，舀上一坨滚烫的豆花，和上一匙又辣又麻的蘸水，让菊香裹挟酒香，精舌连着福胃，已然升华出淡泊而闲适的情致。未几，喜好诗词的老汪抠了抠后脑勺，吟出一首《卜算子·秋韵》：楼顶赏菊黄，金甲盈天地，关住秋风锁住门，难把香收取。 　　 　　菊宴溢幽香，玉盏频频举，壶里乾坤任尔猜，狂饮丰收喜。浅斟慢酌、谈古论今一宵，免不了要挽拥送客，依依惜别，大家一再对我说的，还是前些年常讲的那句不客气的“客套话”——记住，明年还要来哦！文/傅立勇编辑/邱奕二审/　姚曼三审/黄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