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字好文真实故事我的父亲母亲
2022/8/17 来源:不详文/忆梦
全文共字
我的母亲老丁,属鸡,生于一九五七年农历三月二十五,时代原因,属于“苦命人”。老丁出生时,正是各种运动如火如荼时,老丁每次讽刺我的父亲老王个头不高是二等残废时,老王就不服气:“能高得了?!出生就挨饿。”
老王和老丁同岁,农历正月十七生。老丁家境比老王稍微好点。彼时,老丁父亲(也就是我姥爷)在安徽省会合肥铁路系统工作,属于吃皇粮的铁路工人。
老丁在娘家排行老二,因她上面的哥哥出生不久即夭折,老丁自动升级为老大。既为老大,当然要尽老大的职责。姥爷常年不在家且工资微薄,舅舅和姨年幼,太姥姥年迈,只有姥姥一个劳动力,在靠工分儿换口粮的年代,一家老小的日子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自然地,老丁十几岁就出工挣工分儿当大人使。包产到户后,地里的活儿连同家里的砌墙、出粪、拉土、推碾子等体力活儿都是老丁干。
老丁未进老王家前,姥爷单位有福利,可以解决家属的进城户口问题,也就是说,老丁一家老小有机会摆脱修理地球的命运进城当光荣的工人。
可姥爷在铁路系统工作了三十来年,号称走遍了全国各地,他对此得出的结论就是,祖国的大好河山哪里也比不了华北平原,因为华北平原旱涝保收。
其次,老丁的奶奶也就是我太姥姥坚决不同意一家人进城,小脚的她说城里没有大院子(太姥姥家宅基地有四亩多)养鸡鸭,也没地儿种菜,走哪儿都是俩眼一抹黑谁都不认识……总之一句话,农村处处好,城里哪儿哪儿都不方便。
太姥姥是个苦命的女人,二十出头就在老丁家守了寡,艰难的日子里,她一个寡妇拉扯着四岁的大儿子两岁的小儿子苦苦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家,就是日子再难,她也没动过改嫁的念头,终生为夫家守候,直到九十高龄离世。
我姥爷和二姥爷感念太姥姥一生不易,唯母命是从。就这样,在太姥姥的阻拦下,本就对是否进城摇摆不定的姥爷果断放弃了进城念头,并且积极响应政策,于一九八〇年五十不到的年纪办理了提前退休,让我大舅接了班。就这样,老丁与她人生中唯一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擦肩而过。
老王家在那个年代“家徒四壁”。我爷爷性格倔强碎嘴,到死在我奶奶面前也是唯唯诺诺小心翼翼大气儿不敢出。
打我记事起,他就一天到晚长在自个儿的几分自留地里侍弄他的宝贝庄稼,整得地里连棵草都踅摸不着,用我奶奶的话“比狗舔得还干净”。
印象中,我奶奶强势霸道还有点儿不讲理,她似乎有点儿看不上我爷爷,反正我打小儿就听我二奶奶说,我奶奶年轻那会儿,脾气大到一天到晚找兴我爷爷打架,一到吃饭点儿就打,能从晌午打到天黑,而且每次都是我爷爷好话说尽我奶奶才算完。
我二奶奶倒是所言非虚,从我有记忆到我十五岁我爷爷去世,我还清晰记得老两口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以及我爷爷跟我奶奶赔礼道歉说软话的情形。
别人家穷归穷,好歹老老少少和和美美,我家倒好,当家的大人不琢磨怎么过日子,倒是天天鸡飞狗跳打架,可不越过越穷。
听家族的老辈儿讲,我爷爷建国前后跟我二爷爷去北京闯荡,不知是我太爷太奶心疼老儿子在外受苦受累,还是我爷爷自个儿恋家要回来,反正最后就是我二爷爷留在了前门一带烧锅炉成了拿工资的工人,我爷爷回来成了农民。
我爷爷兄弟四个。大爷爷在村里当了三十多年Zhi书,缺吃少穿的年代,他的七个孩子没糟蹋一个,而且成年后我的堂伯都仰仗着大爷爷的权势或当了兵或被招工进了城,我的几个堂姑也都嫁得不错。
我二爷爷是拿工资的工人,虽说家属留在了村里,可到底二奶奶每月都能收到固定的家用,加之孩子少,日子怎么着也比寻常人家宽松。
我三爷爷年轻时在二爷爷带动下闯荡北京,等自个儿站稳脚跟后,又把家属全接了出去。至此,只剩了我爷爷这一支窝在村里天天跟土坷垃打交道了。
我奶奶看不上我爷爷,大概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以及跟妯娌攀比后哀叹命运不济的因素吧。这样一想,老两口常打架似乎说得过去了。
家底穷,再有老家儿人打架的名声传播在外,几个儿子说媳妇儿就不那么容易了。好在我奶奶能说会道,眼见挨帮儿的仨儿子到了说对象年纪,我奶奶赶紧找我同样能说会道又热心张罗的舅奶奶商量。
架不住我奶奶这个大姑姐好话哄,外加大秋麦秋帮着烧火做饭、下地干活卖力气,我舅奶奶琢磨了又琢磨,先是把自个儿的侄女说给了同岁的大外甥即我的大伯,过了没几年,又把自个儿的外甥女小丁说给了小外甥小王,就这样,小丁被小王迎进了我们王家门儿。
我有印象起,小丁小王便“老王”“老丁”互唤。
听我大妈说,我爷爷奶奶实行的政策是,娶个媳妇儿分次家,老儿子娶完媳妇儿来个大分家。所以,我刚出了满月,老王老丁即被分家另过。
老王分家得的是盖于一九七九年的四间不带檐儿、里外都是红砖的砖房,糊窗户纸的木头花样窗户,作价一千二百五十块。
大伯分家得的是娶大妈时在老宅草棚子基础上翻盖的三间“砖扒坯”(房子外围用砖、里面用土坯建造,从外面看是质量更好、成本更高的砖房,其实还是土坯房,我们当地管这种房叫“砖扒坯”),作价七百五十块。
因二大伯嫌“砖扒坯”不时兴,一九七九年盖的红砖房靠近村里,故大伯和我家的合计两千块就作为了对二大伯另选新宅的补偿和他的建房启动资金。
老王老丁分家另过五年不到,我两个弟弟相继出生。
仨孩子且里面又有俩儿子,老王老丁打心里有紧迫感。其实,八十年代我们那里生三个孩子的家庭非常普遍,可以佐证的是,我上小学时班里有好几位同学小名唤作“小五”“小六”,意思是他们在家里排行“第五”“第六”。我最小的弟弟小名就叫“老三儿”。
老丁说,她怀老三儿时,怕再是个儿子想放弃,可老王怎么也不愿意在引产手术单家属一栏签字,还说什么“过日子什么时候都得有人”,老丁拗不过老王,就这样我的小弟弟“老三儿”来到了人世。
老三儿出生那会儿,正赶上村里的大喇叭天天喊“那个xxx还有那个xxx,你们赶紧上大队缴罚款来,不缴的话你们看着办”,末了还夹杂着几句骂骂咧咧的脏话,老王的名字也在缴罚款之列。
也有躲着不缴的,与我家一墙之隔的罗家二婶,怀三胎时躲到了娘家,二叔二婶得了“带把儿”的,还没来得及瞅仔细,村里的大喇叭就喊上了二叔名字,二叔死扛不缴(其实也没钱缴)。
抓不到二婶做绝育,又收不上罚款,终于有一天,村Gan部领着乡计生Gan部浩浩荡荡地进了二婶家,用铁锨、镐掀了房顶,气得二婶婆婆、我老奶奶跳着小脚骂“王八羔子”。
老王大概怕一家人没处落脚或是不想老丁颠沛流离,大喇叭才喊了两遍就乖乖缴了罚款。不用想,旧债摞新债,日子更难了。
打我一记事儿家里就没闲过。
一九九〇年,老王看电视广告介绍农用三轮车,没几天就贷了四千块买了家里第一辆农用三轮,名字叫“飞毛腿”。
老王用“飞毛腿”喝破烂儿做贸易。我们当地“喝”和“买”以及“收购”差不多一个意思。比起收购,“喝”的规模小点,多是农闲时农民骑辆二八大杠,后头车座上一边挂一个铁筐子,围着四邻八村的主干道以及大小胡同边骑边吆喝:“有破烂儿的卖?有花生的卖?有小猪儿的卖……”收什么就吆喝有什么的卖。打听某人从事什么职业,如果是从事猪牛羊或鸡鸭的收购,就说他是“喝猪的”“喝牛羊的”“喝鸭子鸡的”。
老王开着“飞毛腿”到邻近的白沟(号称北方最大的小商品批发市场和箱包基地,有“北方义乌”的美誉)批发一整车的塑料筲、瓷盘子、瓷碗、电子石英钟、尼龙袜子、塑料袋、小挎包、塑料水舀子等农民生活必需品,由老丁跟车开到房山的深山区换当地村民的废铜烂铁,再把废铜烂铁拉到我们当地卖给破烂摊儿。一趟下来,刨除成本能有个百八十块的进项儿。
深秋时节,老王拉史家营的煤。史家营的煤好烧,拉回来的煤堆在村口空地,四周用砖头围上,老王站在煤堆边举着大喇叭扯着嗓子吆喝。
夏秋两季,老王喝蔬菜瓜果。西瓜、黄瓜、小花生、黏棒子、苹果、梨、白萝卜、土豆、红薯,几乎我们当地能产能种的,统统都在老王的收购范围内。
老王老丁白天去田间地头果园子收农产品和水果,赶天黑前把收来的东西用塑料布前后左右捂严实,拿绳子七拐八绕勒紧,然后挂好电子秤,拿上手电筒、驾驶本、编织袋、装钱的小挎包,装点干粮就出发了。
天黑卡子少,到北京大钟寺需要开四五个钟头,顺利的话,到了市场不但能占个好地儿,还能放心眯会儿;赶上交Jing查车弄得不顺利,天大亮才进市场,就卖不上好价了。
老王老丁跑车的规律通常是头天晚上出发,次日晚进家,节假日或赶上农产品滞销,四五天回来也不新鲜,那会儿别说赚,只求少赔了。
到了冬天,老王老丁把地窖里储藏的芫荽、胡萝卜、大白菜依次取出,打成捆儿弄顺溜,装满了一车就拉到易县换当地的柿子,然后再把柿子拉到我们这儿集市卖。人车两不歇地跑到腊月底,一扒拉账,赚头儿还行。
老丁是老王跑车的好搭档。老王开车稳当人却马虎,独自出门不是丢了手电筒就是落下杆秤。老丁就不一样了,她底细,老王每次出车前,老丁都问个到,“驾驶本儿装了没?”“灌了开水没?”还有就是一个人出门不活泛,想去厕所了,起码得有个看车的吧,一个人称东西时,边儿上总得有个收钱的吧。所以,老王每次出车都得带上老丁。
俩人外出短则一天长则几天,看家的任务自然是我们仨的了。每次出门前,老丁都要留给我一团皱巴巴的毛票和一捧钢镚。我把毛票一一铺平,隔着页数夹在旧课本里,把钢镚装进小抽屉的某只袜子筒里,再用其他袜子掩盖好。白天我把课本放进被褥垛,晚上睡觉时压在枕头底下。
藏好钱我开始分工,通常是大弟压水,老三儿喂猪,我做饭兼打扫院子收拾屋子。做饭简单,棉花柴、棒子核、棒子秸都是烧火的好柴火,七印大锅的水烧沸,淘好的米扔进锅里,灶膛的火烧旺,等水米分不出来就算熟了。
大弟力气小,只能按着压水井的柄把儿用巧劲,随着他弱小的身体一下压一上弹,井水顺着压水井的“长鼻子”汩汩流进了铁筲。他拎不动一整桶就拎半桶,来回个七八趟,水缸就满了。把大葫芦一锯两半儿做成的水舀子勾在水缸外沿儿的铁丝儿上,用高粱秸秆穿的簰子一盖,压水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下饭的菜根本不用买,缸里腌着雪里蕻、芥菜疙瘩还有酱,它们都是佐饭的好滋味。吃完饭刷锅洗碗筷的水也是不能浪费的,要烧开了沏猪食用,人是吃饱了,猪还没吃呢。
喂猪不需要力气,认真就行了。我和老三儿找根粗木棍把泔水桶抬到猪圈门子前,老三儿先用长笤帚把猪槽子里的剩泔水和树叶尘土等杂物打扫干净,再用猪舀子往猪槽子里舀上几勺热泔水,最后再拉开猪圈门把猪放出来盯着它进食。
喂猪最怕分心,要防止猪跑出大门满大街乱窜,倘若猪跑进邻居家糟蹋人家院里的东西,我们就不好跟父母交代了。我们仨自知出不了大力气帮父母分担,但也决不能给父母找事儿让他们分心。本着这个初心,我们仨颇有默契地从不打打闹闹,更不为谁多干了点家务、谁少吃了口吃食儿拌嘴争吵,相反,父母不在家时,俩弟弟格外听我的话,我们仨格外团结友爱。
赶上老王老丁跑车过了点儿还回不来,我总是先安排俩弟弟洗脚铺被睡下,然后拿着手电筒再把大门的锁、二门和窗户的插销挨个检查一遍,看看窗帘拉没拉严实,暖壶里的水是否热乎,确认无误后,我才能挨着俩弟弟躺下。脑袋前的地上照例是要放根木棍,提胆的,我把手电筒和钥匙压枕头底下,熄了灯等着老王老丁。
屋子里静极了,只听见屋后头邻居家猪圈里的猪“哼哼”还有牛圈里的牛蹄子来回踢踏。俩弟弟均匀香甜地呼吸着,小胸脯一起一伏的,我翻来覆去地在炕上“烙饼”,还是睡不着,就等着三轮车的“哒哒声”响起。
“哒哒声”响起来了,近了,到跟前儿了,停下不动了,没错!是老王和老丁!我一下子精神了!赶紧揉揉眼睛一把扯起外套抄起手电筒麻溜下炕,拽屋门,拉门灯,趿拉着鞋一跑一颠儿给他们开大门去!
三轮车“哒哒哒”进院子了。我再次锁好大门,踅进屋,往脸盆子里对好洗脸水,准备好毛巾胰子,顺手儿接过老丁手里的玻璃瓶子,拧开倒满水,等老王老丁喝点热水有点热乎劲儿了,再端上单独给他俩留的饭菜。直到他俩拿起筷子,我才敢踏实去睡。
跑了几年车,家里状况渐好转,不但还清了欠债,还有了存项儿。但仨孩子上学一年要缴两季学费还不算书本文具的钱,我们仨都是迎风蹿个儿的年纪,一年四季的衣服鞋子采买,亲戚乡里同族红白喜事的应酬,七七八八加起来,开销也不小呢,用老王的话,“一年打柴将将够一年烧。”
九十年代中期,农村烧蜂窝煤做饭的渐多,老王瞅准风口,先是盖了大棚,用更大马力的“巨力”替代了“飞毛腿”,紧接着又凑了两万五买了生产蜂窝煤的设备做起了蜂窝煤生意。
那几年,只要学校的放学铃一响,我们仨总是不约而同地从各自年级教室抄起书包撒丫子就往家跑。到了家撂下书包洗洗手,踩着凳子从房梁垂下的长钩子上取下竹篮子拿出饽饽,把饽饽的一面抹上酱,再往酱上铺上葱和生菜,一卷,嚼起来要多香有多香。
狼吞虎咽垫补一顿后,不用老王老丁招呼,我们仨自觉地一字排开站在传送带一侧等着接成型的蜂窝煤。老王要求所有成型的蜂窝煤都要按照“先里后外”“内高外低”的顺序码放整齐,否则就有倒塌的风险。一个多小时的工夫儿,大棚里就起了一座整齐的煤山。
对于生产蜂窝煤,老王老丁分工明确:老丁把关质量,老王接待乡邻。老王继承了我奶奶的能说会道八面玲珑,给哪个乡亲抹零头、抹多少,给哪个乡亲搭饶头、搭几块儿,谁可以赊账,谁不能欠着,这里面都是学问和人情。煤禁烧“盯时候儿”,老王又活泛会来事儿,那几年我家的蜂窝煤生意红红火火,家门口每天车水马龙比赶集还热闹。
蜂窝煤生意搞得我们五口子人没黑没白地忙,地里就只能种简单的麦子和玉米了。可家里的家务也要有人做啊,不用说,做饭喂猪收拾屋子等相对轻省的差事儿自然落到了我这个家里唯一的女孩子头上了。
好在我从小就被父母支使惯了,对家务一点不怵。我们一家人吃饭再简单不过。主食一年到头多是白面饼,因为“盯时候儿”,入夏偶尔伴着捞水饭煮面条,冬天是蒸馒头蒸花卷菜团子。菜是地里产什么吃什么:春天土豆,夏天黄瓜、西红柿、茄子、豆角、柿子椒,秋冬大白菜炖粉条。
我大姑说话幽默,她总说“干什么得什么绩”(意思是干什么事儿沾什么光)。我家弄煤自然就得煤的绩,也是,我家的农具,什么铁锨啦,小推车啦,手把处都是黑的,就连吃饭的饭桌和屁股底下坐的椅子板凳都泛着黑光。邻居打趣老王,“谁家要是借了你家的东西,还的时候都不用琢磨就知道是你家的。”
不仅如此,我家的窗户、炕单、被子,就连身上穿的衣服,即便是洗得再干净也还是泛着黑。
记得老三儿那会儿总跟老王抱怨:“咱们家要是弄冰棍儿雪糕多好,那样天天有的吃。非弄蜂窝煤,既不能吃还寒碜。”。老王嘴一咧,“等有钱了,给你弄个冰棍厂让你天天吃冰棍儿。”
一家子人忙到小年儿,眼瞅着鸡没杀、年糕馒头没蒸、年货没备,正担心年怎么过时,我同村的大姑忙完自个儿家的就及时赶来我家帮忙了。
全家的衣服炕单被罩堆在大铁盆里淘洗了一遍又一遍,晾干叠好铺平摩挲匀实;拔光毛的大公鸡耷拉着鸡冠子冲洗了一水又一水,直到泼出去的水清亮了才算干净;白白肥肥的大公鸡一起扔进大铁锅,下好佐料用劈柴炖好,等热气散了放置在瓦盆里,正月来客,切了就是个硬菜。
江米黄米的年糕各蒸一块儿:七印的大铁锅锅底烧开了水,把篦帘比着锅底扣上,上面铺一层白菜帮子,趁着蒸汽撒一层米铺一层伊拉克枣,再撒一层米再铺一层枣,如此往复,等盆里的米和枣见了底,再盖上蒲帽(一种用苇子编织成的厚厚的锅盖,形如帽)。
灶膛里的火烧得正旺,粮食特有的香味伴着蒸汽透过蒲帽的缝隙往鼻子里钻。掀开蒲帽,用手挥挥热汽,拿铲子铲一小块儿年糕送进嘴里,嘴都张不开了,原来是牙被粘住了。等热汽散去,用刀蘸着凉水把年糕切成长宽厚约莫一尺见方的方块儿放进瓦盆里,最后盖上高粱秸秆穿成的盖帘防止落灰。想吃的时候,取一块切成扑克牌大小一厘米厚薄的薄片,均匀铺在铁锅的篦帘上蒸透,就着熬菜和炖肉吃,那香喷喷的滋味儿,你自个儿琢磨去吧。
馒头是不兴买的,自个儿家蒸的才好吃。瓦盆盛满面,碱和水的比例配比好,用力揣,揣好的面盖上簰子,炕头一放,用厚厚的炕被一捂,一宿儿的工夫儿就自然发酵好了,这样蒸出来的馒头又暄腾吃起来还有嚼劲。
大姑干活时,我给大姑打下手儿,蒸出一正月的馒头、糖三角、豆包来。正月里,我们仨经常一人一根儿筷子插着馒头举着在地炉子上方烤,比谁烤的馒头外焦内香。
老丁是不会弄这些细致活儿的,或者说她懒得弄,即使弄了,也是非常糙。老丁自己都说她不是干细活儿的料,她就爱干农活、干体力活。为啥?她说“出活儿!”也是,屋里的活儿做得再好,也不像地里的活儿,干多少一眼就能分辨出来。我倒是觉得老丁不会干细致活儿,是因为打小就被当大人使唤下地干粗活所致。
正月总该闲了吧?也闲不了。
由于年前村邻都储备下了煤,一整个正月我家的蜂窝煤机器是不用开工的。可院子里还有堆成垛的辣椒。扯一堆带秧的辣椒放地上,一家人围坐着一边择辣椒一边听老王讲笑话。
我现在还记得他讲的一个笑话,说是有个人家里不富裕,人还有点塌鼻子,所以一直说不上媳妇。
有一天他去外村做工,看上了主人家长得标致的大姑娘,于是他就跟大姑娘的爹妈说:“我给你家姑娘说个媒吧,小伙子是邻村的,人品端正,人正干,爹妈也康健,就是眼下没什么。”
大姑娘父母一听眼下没什么,不要紧,只要人好就行了。于是就同意了这门婚事。等大姑娘嫁过去,一掀盖头,新郎官正是塌鼻子小伙儿,大姑娘急了,死活要悔婚,小伙子不干了:“我不是提前说了眼下没什么嘛,眼下没什么不就是没鼻子嘛!”新娘父母一听,可不是嘛,最后无奈只好同意了婚事。
老王讲得眉飞色舞,我们仨听得前仰后合喘不上来气儿。故事真实性已不可考,但老王的语言组织能力和幽默可见一斑。老王还会给我们出字谜,比如“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住个白胖子”,我一下子就猜出了是花生。
说说笑笑中,不知不觉一会儿就择满了一筐头辣椒。还没出正月,院子里的辣椒山就见了底儿,只剩成麻袋的辣椒堆在房檐儿底下晒太阳,连空气都是呛嗓子的。
没辣椒可择的日子,还有其他活儿:剥花生籽种,开春要点花生;剜土豆籽种,以备开春种土豆;炕上育上几百棵白薯秧,开春栽白薯,冬天好喝白薯棒渣粥……总之没个闲着的时候。
我小伙伴跟我开玩笑:“可不敢找你玩儿去,你家的活儿没完没了,不帮着吧,不落忍,帮着吧,我自个儿在家还不干呢。”说归说,我们仨的小伙伴可真没少往我家跑。一是老王幽默健谈有外场儿,大家伙儿都爱听他讲他年轻时去江西萍乡的煤矿挖煤的奇闻异事,以及他骑自行车一天打个来回儿,把北京的大前门烟带回我们村儿里卖的传奇。
其次,我家院子里砌了个乒乓球案子,院墙的大门用他们的话说就是个摆设,因为除了晚上它一年四季都敞着,谁从门口看见了案子都会进来拿起拍子打几个回合。
最后一个原因呢,虽然不明说我也知道,那就是我家的卫生不那么讲究,大家伙儿来了我家都特随便,哪怕是脱鞋上炕老王老丁也不太在意,至于我们仨就更不用说了。我们巴不得自个儿的小伙伴来找我们玩呢,因为,只要谁的小伙伴儿来了谁就可以不用干活了。在这一点儿上,老王老丁还是很注意照顾我们小孩子的自尊和面子的。
我小时候没少跟老王老丁抱怨家里的活儿跟地里的土坷垃似的没完没了,老王总安慰我说:“你要是找活儿,可不就是老有活儿呗,你要是不找活儿,它哪儿会自个儿冒出来呢。我们大人也知道呆着舒服,可天上不会掉馅饼,呆着谁给你钱花?呆着吃什么喝什么呢?”我一琢磨,还真是这个理儿,人啊,啥时候走到哪儿都得干活儿,不干可不行。
仗着老王有脑子能琢磨,家里地里不落空;仗着老丁干活儿不惜力,过日子底细,俩人一个搂钱的耙子,一个管钱的匣子,搭配着过了三十来年的光景,家里的日子是越过越红火,人丁越来越兴旺。旧宅早就推倒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处各七间两进的庭院,俩弟弟一人一处,都是一亩多位于道路的北侧。
二〇〇〇年以后,老王就不怎么跑车了。不跑车的老王租了村口十亩地,签了二十年租赁合同,老王雇人用打夯机将地面压平整,浇筑上水泥,再安装上机器,建起了农产品加工厂。依托加工厂,老王做起了农产品经纪人。
做了经纪人的老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换座驾。底盘儿高又显点儿档次的五菱成了老王的首选。老王开着他的座驾驰骋在十里八村的田间地头,跟个Gan部视察似的今儿看看这块地明儿瞅瞅那块田,还不时地一边比划一边掏出手机:“喂,我说张老板……”
多年跑北京大钟寺新发地以及山东寿光的经验让老王结识了不少全国各地的菜贩子果贩子,以前是靠电话跟他们联络,如今智能手机普及,老王的业务开展起来更是如鱼得水如鸟归山。
经纪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忙了,用老丁的话“联合国总Tong都没老王忙”,虽然老丁也不知道联合国最大的Guan儿是不是总Tong。
老王天生乐观豁达,无论走到哪儿总能迅速跟男女老少打成一片,因此老王得了个外号叫“老娘们儿之友”。性格加为人,老王的经纪人生意一直不错。
老丁呢,一辈子不苟言笑,除了闷头干活还是干活。遇到老王跟人开玩笑,老丁却不恼,一是我家辈儿大,大辈儿跟小辈儿开玩笑很正常,即便是大辈儿骂小辈儿几句不伤自尊无伤大雅的粗话也很稀松平常,其次老丁也知道老王是为了生意活跃气氛所需。
最近十来年,为了孩子读书,俩弟弟先后在县城买了房,随之进了城生活,老王一天到晚地不着家,偌大的院落基本就剩下老丁一人了,老丁更能凑合了。本就做饭水平不高,一辈子以“有盐就是好滋味”为最高标准的老丁,常常一顿做出三天的饭菜,还说这样儿省油省气。
让老丁单独炒一个菜,她是不会的,“还不够麻烦的”,老丁是那种能把茄子、豆角、西红柿、黄瓜以及鱼和肉一股脑扔进锅里一起乱炖的人。她那不知是自创还是舶来的口头禅“芝麻秸喂驴——爱吃不吃”四邻皆知。
老丁也不爱收拾家里,她宁愿蹲在地里拔草、拿个镐在院子里松土、拿个水管子浇韭菜小葱生菜、拌点野菜喂鸡喂兔子,实在没事了,拿个小锤子就得木板下脚料钉小凳子,也不愿收拾收拾屋子和院子。
老王老丁单独住在大弟弟一家的院子里,那是五间坐北朝南的正房外加两间东配房,有一亩多。老丁的宝贝塞满了房间的里里外外和院子的犄角旮旯儿,简直没个下脚的地儿。老王于是就给老丁起了个“考古专家”的绰号,谁让老丁拿什么都当宝贝呢?
我们仨小时候的衣服,俩侄子淘汰不穿的衣服、鞋,少个耳朵的锅,没了胆的壶,散了架的自行车,用不着的农具,没声音的收音机,不出影儿的电视……不了解的人进了老丁住的院子,准以为是参观年代博物馆来了。老丁不但自己什么都舍不得扔,而且谁给她收拾她还跟谁急。好在一大家子人都知道老丁这个毛病,也就尽量不招惹她生气。想想也是,谁还没个癖好呢?又不害人害己,随她吧。
我从小到大一直纳闷,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四十年的老王怎么没同化了老丁,俩弟妹对此也感到不可思议。按理说,能说会道不笑不说话你爱听什么就说什么的老王怎么着也得把优点“传染”给老丁点儿,恰恰相反,老丁依旧说话恨不得噎死个人,而且是你不爱听什么她偏说什么。
更让人诧异的是,就是这样性格迥异的俩人却一辈子几乎没吵过架没红过几回脸,这一点,前家后院街坊四邻无人不晓。老王老丁还是众人眼里的模范夫妻。
老王总看老丁优点,对于老丁的缺点“选择性失明”,跟俩儿媳说起来就是,“你妈这辈子不容易,没结婚时在娘家当小子使,结了婚进了门儿就过穷日子跟我还账,日子不过细点儿能行吗?那么多账,能过到今儿个?唉,多年的毛病改不了了,到死也就这样了。老古语说,‘江山好移,性格难改’,赶明儿你妈就是没了也是冤死的。”
这话我和俩弟弟从小听到大,深信不疑。记得小时候家里有点差样儿的吃食,哪怕是煎个鸡蛋还是炒把花生米,老丁总嘱咐我们仨给老王留着。虽说现在日子好了,既不缺吃也不缺穿,人们甚至整天为怎么吃发愁,但老丁多年养成的习惯难改了。
我和俩弟媳给她买的衣服,她嫌花哨穿不出去,试了一下后就压箱子底儿了,问起,她总说,“等有大事了再穿。”老王劝她,“都六十多了还有什么大场合请你?”老丁不为所动。
我们买回去的牛奶、点心、干果、各式水果不是被老丁撂馊了就是长毛变质了。买给老丁的金戒指,她说戴着干活儿不得劲儿,万一丢了还心疼,一次没戴就给收起来了。
我和俩弟弟问老丁要什么,她说给钱就行,“我自个儿愿意买什么就买什么。”钱给了,她还是不花,存着。老王打趣儿:“老丁等着开银行呢。”借用老王的话,“每人有每人的秉性。”眼见老丁改不了细的毛病,我们小辈儿也就不说了。
老丁提起老王总是“就他会办事儿,嘴儿会哄人,别人傻了吧唧卖力气,他操点心就得了”。说这话时,老丁可是乐着的。
老王当然不让老丁操心了。老丁过日子太细,性子又倔,细得过了头办事儿就容易没面子,得罪了人都不知道怎么得罪的。在讲究人情世故一个村儿七拐八绕都是亲戚的熟人社会,老丁这样的性格不讨喜且容易得罪人。
老王深知这一点。因此,村邻娶媳嫁女、儿孙满月、老人做寿、乔迁新居、升Guan考学等一应随份子的活儿都是老王操心。老王深谙农村这一套人情世故,说话做事滴水不露,颇得口碑和人缘儿。
老丁虽说缺点不少,可俩儿媳都看她优点,跟外人说起来也是,“她不馋又不懒,家里脏点就脏点吧,反正我们都不在家里过,就过年过节回来几天,怎么都凑合的了。再说俩孙子都是她带大的,感冒药都没吃过几回,一个个小牛犊子似的壮实,这就是最大的功劳。倔就倔吧,不会说话就不会说话吧,不往心里去不就得了,一家人又没什么坏心眼儿。”
老王老丁彼此包容互敬互爱互相理解,俩儿媳将心比心不挑眼,俩儿子更是连个大声儿话都没跟他俩说过,孙子乖巧懂事,老两口自个儿手里有钱,身体也没啥大毛病,尤其老王更是走路带风,天黑往炕头一躺,想想,哪儿哪儿都还挺舒心。
工作忙孩子小的缘故,我回去的比较少,因此,每晚给老王老丁打电话成了我睡前功课。我最爱跟老王聊天,每次问他“累不”,他总说“现在都是机器干活,人操点心就得了。”我让他把经纪人的工作辞了,他反驳我,“我再不操点心还吃得进去东西啊?放心吧,这点活儿还是手拿把攥的。”
从去年开始,老王老丁迷上了Dou音。老王跟着Dou音学各种生活小窍门:炖肉搁什么香,用醋擦盘子碗亮,沏茶头一遍的水不能喝,旧衣服是垃圾源,诸如此类,老王看得乐此不疲,说得头头是道,老丁则通过Dou音看新闻。
每次老丁听说了新鲜事儿,一准儿跟我念叨“你再要个二胎吧,现在国家都提倡三胎呢,不但不罚款还鼓励,可不像我们那会儿生孩子了,这不就有两会代表提出单身女性生孩子提倡合法化呢”,我笑老丁还挺跟得上形势,老丁不乐意了,“哪条法律规定我们老年人不准看新闻,不能玩儿Dou音了?”
今年除夕,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过年。老丁兴奋地跟我们分享Dou音里的新鲜事儿,到了饭点儿,老王大手一挥,“不用你们沾手,该玩儿的玩,该呆着的呆着,等着吃就行了!”
说完,老王转身钻进了厨房,变戏法儿似的:炖牛肉、炸丸子、凉拌心里美、拍黄瓜、清蒸鱼、油焖虾、肉炒柿子椒、肉炒蒜薹……一道道菜端上了饭桌。家人纷纷称赞老王做饭手艺了得,“色香味儿俱全”,乐得老王脸上的皱纹开了花。
饭毕,满桌杯盘狼藉,老王又发话了,“你们千万别沾手,油渍麻花儿的,我来收拾,你们歇着,上班可比种地累。”
老王老丁总是体谅我们。正月里老王的老伙计来家拜年。俩人喝着茶夹着烟闲聊,老王跟老伙计说:“咱们作为老的儿就得跟得上形势。现在当老的儿就得讲究奉献、讲究付出,小人儿压力都大,两口子养个孩子再加上人情世故,得多大压力?看着是风光,实际上真跟不上在村儿里潇洒自在。
种地再累有时有晌,阴天下雨下雪可以不去,累了还可以早回来会儿,上班哪儿行?
孩子们回来就是度假来了放松来了,你要是让他们吃现成的、喝现成的,走时再拿着点,有富余再给他们点,他们老愿意回来瞅瞅你,可你要是歪着屁股坐着擎等着吃现成的、喝现成的,再手心朝上跟他们要俩钱儿,一两次没准儿行,工夫儿长了没人愿意回来。”
一番话说得老伙计不住点头,“可不是呗。”
老王可不是光嘴上说说。这些年来我们仨无论是买房买车还是找工作甚至孩子上学,老王没少给我们三个家庭提供后勤支援。尽管有富余了后我们都张罗着还,可老王总说“肉烂了都在锅里”。
老王老丁虚岁六十六了,俩人跟土地庄稼粮食蔬菜猪牛羊鸡鸭鹅打了半个世纪的交道。作为地地道道的农民,囿于时代环境和家庭条件,俩人都没怎么读过书,也不懂什么高深的学问,可俩人愣是凭着勤劳的双手和心里揣着的那股子“不抱怨不放弃”的信念将本来贫困暗淡的生活过成了禁得住时光咂摸回味的岁月长歌。
面对生活给予的层层苦难,他们不曾有丝毫抱怨;面对岁月馈赠的重重压力,他们不曾有片刻犹豫。正是因为有了他们俩的默默付出和守护,我们仨才得以健康顺利长大;正是因为他们俩潜移默化的影响和润物无声的教育,我们仨才懂得“唯有乐观积极面对,唯有辛勤劳动,才能创造美好生活”的真谛。
再次感谢老王老丁。
——end——
原创不易,期待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