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趣乡愁娘的菜园

2023/3/14 来源:不详

□闻思哲

在我的记忆中,娘先后种过三块菜园。

第一块菜园,是在自家的院子里。我印象中就在小西屋的废墟上。那时候应当是年后吧,我们家建起了一栋新房子,坐北向南,在整个院子的东北方向。那时候我们家走的是东南门,门口朝东,出门后往南不到10米,有个东西向胡同与南北向胡同的十字交叉,由此往南可以走到村南头,往东可以走到大街,这是村里南北向的主路,往西过几户人家可以到村西头。

西屋的根基(老家叫根脚)还在,恰好围起来一块长方形的菜地,土好像用的就是老房子的土坯(老家叫屋壳郎,烟熏火燎了几十年,娘说这样的地劲大)搞碎加上水焚开的。简单的一块小地,随着四季的不同,种不同的品种,黄瓜、辣椒、西红柿、芸豆、豆角、茄子、菠菜、小白菜、小葱、韭菜、香菜(老家叫芫荽,其实芫荽反而是它的学名)等等,那边唱罢我登场,这种菜下没了(过季了的意思),那边新芽又出来了。虽然这些都是平常的农家菜,却为整个院子平添了不少生机,也为我们家的食谱增加了不少品种。

记忆最深的是拌咸菜吃。夏天放假在家,睡了一个午觉起来,感觉饿了,就拿个盆子走到菜地里,摘一根顶花带刺的黄瓜,摘几个尖尖细长的辣椒,再拔几棵香菜,从井里提上一桶冰冷清澈的井水,洗巴洗巴,加上一根从咸菜缸里捞出来的胡萝卜咸菜,放在菜板子上叮叮当当一阵猛剁,直到剁碎,放到一个大碗里,放上盐、酱油、醋,再滴上几滴香油,使劲地搅拌,很快一碗色香味俱全、红的红、绿的绿、辣的辣、脆的脆、香的香、咸的咸的小菜做成了。一般这样的一碗咸菜,我怎么也得吃下几个煎饼。那时候我能吃辣椒,越辣越好,吃完这一碗,汗水也就出透了,怎一个爽字了得,怎一个痛快了得,简直是畅快淋漓。或恰有一丝风吹过,真有苏轼“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的之感。

那时候爸爸和娘也交代我和两个妹妹一些小活,比如菜地有草了,得拔拔。地干了,得浇浇水。我们干得挺卖劲,但也出了一次险情。紧挨着菜地的南面,有一口辘轳水井。有一天,父母让我们把地浇浇,我和大妹妹就奉命拧水(各位不在30年前农村生活过的可能不知道,那时候的井一般都是辘轳井,所谓辘轳,是一种取水的工具,木制的圆桶状,套在一根木轴上,一根长长的粗绳子缠绕在辘轳上,绳子尽头挂着水桶,辘轳上固定着一个把,我们叫辘轳把,一般也是较粗的树枝子做的,像四分之一圆的样子,顺时针转动这个把,绳子就一圈圈地缠到辘轳上,水桶也就慢慢地从井底升起来了,反之,水桶则下到井底,这种装置类似于一个起重机,转辘轳把的样子像拧什么东西,所以叫拧水)。按说这活也没有技术含量,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恰恰出了状况。一桶水快露出井口的时候,就听咔吧一声巨响,辘轳把断了,一桶水拽着井绳带着辘轳反转,嘎啦嘎啦响着很快到了井底,我和妹妹吓得闪到一旁紧贴着墙壁站着,大气也不敢出。那天恰好父亲在家,他听到响声就知不好,从北屋里大吼一声一步跳了出来,我们恰好在他的视角盲区,他没有看到我俩,以为被辘轳打进井里了,三步两步就跑到井前,边跑边喊着我的名字,一到井边,看到我俩靠在墙壁,一把把我们搂过来,说吓煞我了,吓煞我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别害怕,别害怕。说老实话,那时候大人们脾气都不好,父亲也是一点就爆,急了就用鞋底抽我们,特别是抽我。这一刻,在父亲的怀抱里,在他生怕我们出事的那一声声着急的呼喊里,在他轻轻拍着我们的动作里,在安抚我们的轻声里,传达了多少宽厚、踏实、安全和温情。父亲经常说,亲不是装的。我们老家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是一害。这一时刻,确实让我们认识到父亲心底里对我们的爱。男人表达的方式不一样。

娘的第二块菜园就到了村南头了,时间大概是年前后,应当是种了10年左右。这个菜地就是真的菜园子,得有两亩左右。农村有句话,叫作1亩园10亩田,就是说种1亩菜收益相当于种10亩庄稼,所以在解决了温饱之后,种菜也是一项不错的选择。那时候我也开始有点思想了,想着如果是让我来做村里书记的话,我要组织一部分人种菜,一部分人搞副业,比如我父亲他们,一部分人去搞养殖,一部分人老人织网子编筐子,各得其所,很快村子就能红火起来。可惜我上了中专参加了工作,这个梦想终成一梦了。

娘一开始是种大田的菜,到了年左右学习寿光种大棚菜。这时候村里许多人持了怀疑的眼光,但娘就是不服输、要强的性格,说人家寿光人都能弄得了,咱又不比人家少胳膊少腿,怎么就搞不了呢。说干就干,立马行动,娘是亲自带队,带着人到寿光学习,还请了寿光师傅;带人到张店火车站去买长竹竿、细竹竿,长的用来架棚,细的用来扎菜架子;到齐鲁石化去进宽幅塑料布,罩棚用的;去东营去买苇箔(芦苇编成的帘子,可以盖屋顶、铺床或者当窗帘门帘用)和草毡子,盖在塑料布上保暖……三鼓捣两鼓捣,还真让我娘把大棚搞成了。不过,种大棚菜是个辛苦活,也是个技术活。冬天太阳升起来,就要爬到棚上去拉起草苫子,傍晚太阳快落下的时候,再放下来。大棚里面种的菜,温度高了不行,低了不行,还经常地生病生灾。人在大棚里干活也不易,穿多了出汗,穿少了冻着。最要命的是,菜种出来了,还有个销路问题,卖出去卖不出去又是另一回事。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年娘种的是油菜,大丰收,我和爸爸拉了一地排车兴奋地朝城里走,一路上盘算着多少钱一斤能卖多少钱。结果到了城里,看的人多,买的人少,心是越来越冷,连买带送才总算卖完,真是兴冲冲而来败着兴而归。

娘的大棚种过黄瓜、种过小油菜,还种过小西瓜。黄瓜和小油菜是春节前上市的,小西瓜是五一前后上市,都是稀罕物。老实说,娘种出来的东西都是好东西,黄瓜不大不小,有花有刺,一看就知道脆;小油菜根部白嫩嫩的、叶子绿油油的,一看就知道好;小西瓜更神奇了,比排球还要小,不用刀切,刀尖往西瓜皮上一放,“嚓”的一声,西瓜立即就裂开。因为是返季节的,这些东西市场上并不多见,但是真正能够买得起的也没有多少人。娘那时候经常到周村走街串巷去卖,赶上不对劲,一天也卖不了多少。但是娘对这些似乎不太在乎,也影响不了她的情绪,或者影响了也不想传染我们。每到春节,她总是说,咱家种大棚,你的那些办公室同事没少帮忙,你一定要给人家送点菜去,表达下心意。那时候确实也是,托我的同事买化肥啥的,人家帮忙不少。娘就是这样的人,人家帮过你,她总忘不了人家,而且不管什么时候,给人家的东西还不能差了。娘经常告诉我一句话,干什么事心很重要,欠人家情分,心里都过不去。

种大棚期间,有三件事我记忆深刻。第一件是人力难以抗过自然,有一年下大雨,把大棚给泡了;有一年下大雪,把大棚压塌了,损失巨大。

第二件是,大棚曾经寄托着致富的梦想,实际上真正致富很难。有一年娘种了玻璃脆的芹菜,类似于现在青岛马家沟芹菜,掉到地上就会摔碎。有一天晚上我们讨论热烈,睡不着,我跟大妹夫就计算,一亩地可以种多少芹菜,可以挣多少钱,算出来是个不小的数字,几万至十万吧。娘就说,那成种金子了,快睡吧,哪有那么多好事。事实证明,娘说的是对的。

第三件事就是一件怪事了,严格意义上讲,跟大棚菜没有多少关系。那些年我们家养了一条黑狗,全身没有一点杂毛,老黑就喜欢偎着我。我从城里下班回来,它早早地就在家门口等我,有时候会冲出来迎接我。早上起床,一般都是它把我舔醒的。我一声口哨,不管它在哪里,一会儿就跑到我跟前。到了菜地,它如果乱跑,我说蹲下,它一定乖乖地趴着不动。我记忆中大二还是大一的时候,我元旦没有回家,那天下大雪了,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回家了,到了村口,有一只狗咬我,咬住我的裤腿不放,结果有一个邻居拿了铁锨几下把狗拍死了。等到春节放假我从省城回到家里,似乎是我的好朋友杨庆友跟我一起回去的,开着大门,没有听到狗的动静。娘见我来了,说快进屋,我包水饺给你吃。我坐了一会儿,发现不对劲,怎么没看见狗呢?我问娘,娘说狗没有了。我说什么时候,娘说,元旦那天,正好下雪,狗不知道跑哪去了,再没有回来。我把我的梦给娘说了,娘也感觉惊奇,说,它跟你亲,狗通人性啊。这么多年过去了,有时候我还会想起老黑,想起这个梦,有时候也想去问问那个邻居,后来想想,终是忍住。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有些断片,大棚之后娘的生活是怎么过的呢,我竟然想不起来了,他们是靠什么生活的呢,我反复地回忆,也没有想起来。那是我再次参加工作之后,结婚之后,有了孩子之后,一个单位一个单位一个职位一个职位地转换之后,甚至一直到现在的生活路径。我发现,在我这些年的时间和空间以及生活、情感、思想里,故乡和娘在一个若有若无的角落。除了偶尔回家,除了给娘一些钱物以外,我竟然跟娘没有多少像样的精神交流。这些年她老人家是怎么过的,她在经历一个什么样的心路历程,我竟然如此模糊,如此知之甚少,甚至茫然无知。我向心追问,向外追问,感觉到一种黑洞样的存在,似乎在吞噬着一种本源本性的感情,在扭曲着既往感情的表达方式,野蛮地架构着一种对事物重要性排列和选择的体系,其中许多非合理性的东西堂而皇之地以一种合理的理由和借口,别人的,或者别人给我的,或者我给自己找的,来抚平着有关责任和心理的不安。这是一种内卷吗?自我的内卷?这种回望让我产生了惊悚已的深深自责。

娘种的第三个菜园,现在还在种着的。院子里一小块,主要种的是韭菜,院子外面右首一小块,是邻居房子拆迁后留下的空地,一开始邻居还来种,这两年也不来种了,娘索性种了起来。同时,娘还有几个木头盒子、泡沫盒子里面也装上了土种起了菜,这个是跟我学的。我家里西面的晒台上面积不小,曾经我用这种方式办起了自己的菜园。娘这几年种菜,除了自己吃外,主要是送给亲戚们、邻居们了。有时候我们回家,娘就给我们准备一些,说这些菜放心,没有用农药,种子也是老种子,不是转基因的。今年春节我回家,娘告诉我,她现在一般不在集上买菜,家里基本够吃了。偶尔想调剂下口味,到集市上买也非常小心。她今年种的蓝皮不太好,到市场上买了一个。结果一个邻居看见了,就送来了好几个。娘说,经常有人说,老奶奶这里有些新鲜菜,你拿进去吃啊。门都没有进,有时候也不知道谁放的。娘说这些的时候,我就在想这种纯朴的乡情,也是娘以心换心的结果啊。

我工作的单位往东不远,就是一个山村。我刚来工作的时候,有一个周末,我同事一道去摘杏。这个地方满山遍野都是果树,杏树尤为多。杏黄的时节,穿行在这些林子之中可以闻到满满的杏的清香。我们几个在顺手牵羊从不同的树上尝了不同的杏后,寻了一棵大杏树摘起杏来。为示我们的真诚,请一位老乡帮助把这树的主人请来。很快主人来了,没有埋怨我们未经允许摘杏,反而热情地与我们一道摘起来,很快就摘了几大袋子。临走,我们要付钱,这位老哥却说,自家种的,要什么钱呢。他说,兄弟,你看这杏园子旁边空地吧,我使的全是羊粪,自己种的菜,哪天你们自己来看着哪些好就自己来摘,这个吃着放心。我看到有位老乡家里有葱,我请他帮我拔点,准备回家种,问他多少钱的时候,他也一口回绝了。我们几位同事,一起大发感慨。我也在想啊,按理说他们与我们相比,是缺钱的是应该斤斤计较的,是一毛钱都应该看得都很重的,可恰恰是人家这些农民,有时候钱在他们心里还真不重要。这种悖反的解释只能来自于纯朴的本性和对铜臭的远离,一种感情与感情的交换,一种认可和认可的对话。

娘种的三块菜地,第一块是补贴家用的,少花钱就是挣钱;第二块是致富用的,以挣钱为目的;第三块是连吃带玩的,跟钱没有半毛关系。这三块地,起于庭院,走向大田,又归于庭院,见证着从温饱向小康的历程,更体现着一种吃得上、吃得饱、吃得好、吃得安全的逻辑进序。几块菜园子,甚至完美地实践着人们从生理需要到心理需要、自我实现需要的演进。社会进步到了一定程度,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和成就感同等重要。

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娘现在种的菜园,它是物质意义上的,更像是精神层面的,它本身已经超越了劳作的意义,它又体现了劳作的全部意义,升华了劳作的全部意义。我想,娘哪是在种菜,她分明是在种着一种性格,一种追求,一种希望,一种梦想,甚至是种她自己。她耕耘呵护着它,像垒筑一个个燕窝,仿佛如此又焕发新的吸引和由头,让亲情友情感情爱情在这里汇聚,也无声地呼唤、期盼着我们这些小鸟们归巢。

娘直起腰,手里拿着一把菜,依然明亮的眼神,穿透,远眺,铸成一幅不朽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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