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长着背锅子的姑娘,你过得还好吗

文/王先生本文共约字

十几年的求学生涯里，我在校园里遇见的同学即使没有“成千”，“上百”肯定是绰绰有余的了。

在这几百位同学里，有长着一头羊毛卷儿的白净男生，有脸上布满“苍蝇屎”（鲁西南人对“雀斑”的俗称）的龅牙女生，长相普通得让人总是记不住名字的同学更是甭提有多少了。

千百副面孔，大都早已随着时间的风沙消散在脑海之中了，可总有那么几副面孔却怎么都挥之不去——有时候感觉好像忘掉了，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十几年前有关他们的点点滴滴总能不提防地涌到眼前来。

01

昨天傍晚，我乘着地铁回家。出了地铁口，在街边的路灯下，我看到了一位蓬头垢面的驼背女人。

她的面前铺着一张写满了“自我悲惨经历”的纸，估计是怕北风将纸给掀起来，她在纸的四角各压了几块石子。

我习惯性地往她面前的不锈钢盆子里瞟了一眼，里面似乎是有着几张十元纸币的，其余的净是一元和五角的钢镚儿了。

早些年，我没少往这些人晃动的盆子里放钱，可自打去年在新闻上看到有不少人靠着乞讨发了家，我就在心里暗暗下决心不再那么“大手大脚”了。

在寒风里，我紧一紧衣领继续往前走。可不知怎么的，我的思绪愣是被那位驼背的女人给拽住了。

在汽车轰鸣的杭城街头，我独自走在昏黄的路灯下，虽然偶尔也会被迎面走来的路人给撞到肩头，可这丝毫都打不断我对十几年前那个同样驼着背的姑娘的追忆。

02

王家庄是个大庄子，也正是因为庄子大，七十年代周围几个庄子的百姓们才点头同意将唯一的一座学校落在了我们庄子里。

学校全部用红砖垒成，父亲小时候曾在那里读了四年书。年，到了学龄的我坐在父亲大杠自行车的横梁上也来到了村东头这所有着三排红屋子的学校。

那会儿学校里还没时兴“六年制”，在不大的校园里，幼稚班、一年级和二年级各开了两个班，三年级、四年级和五年级只开了一个班。

五个年级里，就数五年级班里的人数最少。整个班的同学都坐下了，教室后面还能空出来一大半。

读三年级以前，我是不知道阿丹的名字的，我只知道隔壁班有一个长着背锅子的姑娘——那姑娘特别喜欢哭鼻子，男孩子围在她身边稍微说上几句，她就哭哭啼啼地躲进女厕所去了，任凭女老师再怎么劝她都不愿意出来。

二年级结课后，班级里的不少同学都不在王家庄小学读了，他们多是跟着在外地打工的父母出去了。当然，过年时节他们依旧会跟在背着行囊的父母后头回家，可在外面见了大世面的他们说话似乎有些不好听了。

“大城市里的小学有微机，咱这破学校没钱买；大城市里的学校都是好几层的楼房，不像咱这的趴趴屋......”

听到这些话，我就不再想和他们一块玩儿了。虽说他们手里新奇的玩具着实招人眼球，可我还是头也不回地走开了。他们在街口大喊大叫地丢着划炮，我则一个人躲在家里赌气似的疯狂地摇动着冰冷的棒子脱粒机。

03

现在给记忆找一找时间坐标，那场负气应该是发生在小学三年级的正月寒假里。也就是在那个寒冷的冬季里，我曾和几位同学几经打听才找到了阿丹的家。

那时，学校里还没有正式放年假。按照惯例，只有等所有的同学都返校拿到成绩单和新书了，这才算真正迎来了寒假。

拿成绩单那天，整个班里唯独阿丹没有来。后来老师也等得没了耐心，他将阿丹的成绩单和新书托付给了我，并且还给我指派了两名帮手——原来他是想让我把这些东西给阿丹捎过去。

说实话，平日里我特别喜欢老师给我分派任务，这显得老师“器重”我，可眼前的这个任务我一点儿都喜欢不起来。

我不喜欢的理由有好几个，第一个就是得绕道。我和阿丹不在一个村子里，我家住在学校的西南角，而阿丹家似乎是在正东的隔壁村。我连她们家在哪儿都不知道，怎么去送？

可老师却低着头从快要从鼻梁上滑下来的眼镜片后面盯了我好一会儿，“不认识路可以打听，人这张嘴可不能光吃饭，还得会问路。”

我讲不出话来了。

其实，路的远近我倒不是特别在意，没有寒假作业的我们那时个个都有着充足的时间。我心里真正在意的是阿丹这人，讲实话，那时候我是有些害怕阿丹的。

04

在认识阿丹之前，我并非从来没有见过驼背的人。我们村子里的“三弓腰”过年时成天喜欢来我们家拉着父亲去打牌，所以我早就见惯了弓腰驼背的人——既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又有“三弓腰”那样能吃能喝的壮劳力。

可阿丹的弓腰似乎与别人有些不同——她的背比别人耸得更高，脖子也缩得比别人厉害，更怪异的是，她的脑袋看起来似乎也要比同龄的孩子大上一圈。

可能是因为身后的背锅子太高的缘故，阿丹的双臂时常是高抬着蜷缩在身体两侧的，远远望去好似一只随时准备战斗的螳螂。

而且，阿丹这人特别喜欢哭，一哭整个人眼眶都是红的。我曾经不经意间看到过她的那双大大的眼睛，里面不仅充溢着热泪，而且还交错着我们那个年纪不该有的血丝。

就算难得没红眼睛，阿丹笑起来也并不好看。童年那会儿，女孩子们都喜欢留马尾辫或者扎羊角辫，可阿丹不一样，稀疏发黄的头发好不容易才盖住了她的头皮，哪还能留什么辫子？

阿丹笑时，不仅成绺的黄头发随风飘来荡去，满嘴的畸形牙齿也甚为惹眼，不得不承认，笑起来的阿丹像极了《神雕侠侣》中那位坐在轮椅上口吐枣核钉的婆娘。唯一不同的是，阿丹的笑声中还分明带着我们那个年纪该有的青涩和童真。

05

当我们几个小伙伴踩着雪好不容易摸到阿丹家时，她们家似乎是没有人的，大白天的，破旧的木门上竟然上着一把锁。

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幸好街口有位裹着深蓝色头巾的老太太路过，她打听到我们的来意后，扬起拐杖告诉我们，“找阿丹，你要绕东面的小门，这个门早就不走人了。”

我们迟疑着摸到了小门，透过窄窄的门缝，我们果然看到了正红着鼻子压水的阿丹。这时，院墙里起来了狗叫声，阿丹也警觉地看向了门外的我们。

隔着门缝，阿丹没能认出我们，她只是略带愁苦地望了我们一眼，然后就默默地转过身子继续低头压水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天阿丹的家里刚刚被几个淘气的孩子隔着墙头丢过石子。

院子里的狗叫依旧没停下来，阿丹的奶奶挥着笤帚出来了。小门豁的一开，脸上还带着怒气的老太太愣住了，原本提着塑料桶的阿丹也愣住了。阿丹的奶奶见我们是生面孔，扬起的笤帚滞在了半空，阿丹这时却开了腔。

“奶，都是俺同学，恁别动手！”阿丹说这话时，我已经能够看清她的面部表情了，她那不算好看的脸上有一丝意外、有一丝窘迫、还有一丝迟疑。

06

等再三确认好了我们的来意后，阿丹的奶奶才笑着脸把我们请进了家门。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进阿丹家，当时的画面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她家的院子太小了，一个不成气候的柴火垛和一个木栏杆围成的羊圈将院子给挤占了大半，再加上空地上冒出来的压水井，整个院落让人觉得透不过气来。

那时，阿丹的父亲正在堂屋门口闷声抽着烟，门槛旁边斜倚着一对裹着烂布的木拐杖，西屋里隐隐约约传来老头儿哮喘咳嗽的声音，可能他就是阿丹在贫困生补助表中填在“家庭状况”一栏里的那个长年卧床不起的爷爷吧。

阿丹的母亲不在家，我们也没兴趣细问她的行踪。将阿丹的成绩单和新书放到她的怀里后，我就开始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尽快离开她家了。

大概是看出了我们眼中的焦急，阿丹没有留我们太久。当我和几个小伙伴不住地往门口看时，阿丹的奶奶从内屋里拿出来一包冰糖疙瘩。

“乖儿，这是黄梨冰糖，一人抓一把。”

一阵面面相觑后，我们终究还是将小手伸了过去。时隔那么多年，黄梨冰糖的味道早就记不得了，可阿丹鼓着一侧的腮帮子吮冰糖疙瘩的场景我始终忘不了——那实在像极了她的背锅子，可这个念头一起，我的心里竟然充满了隐隐的愧疚。

07

出了阿丹家低矮的门屋，我们几个人就各自回家了。我一个人踏着雪往家走，右手食指一个劲儿地在大拇指侧面写着“丹”字——撇、横折钩、点、横，一个带有背锅子的姑娘，为什么名字里要带有“横折钩”，这不是给别人送去笑柄吗？

的确，这个笑柄就像一条怎么都斩不断的尾巴，一步一随地伴了阿丹的整个童年。

小学毕业后，阿丹去了镇上的初中，我则去了另外的学校。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听村里的同学讲，阿丹在初中过得并不顺意，她没有什么朋友，连吃饭、上厕所都是形单影只的，再加上她的成绩跟不上班，初三还没毕业就退学了。

退学后的阿丹去了哪里？我曾经向三姑打听过几嘴，那时三姑已经改嫁到阿丹的村子里了，只不过三姑家在前庄，阿丹家在后庄。

“没听说过有这号人......”三姑边择着喝羊汤必备的芫荽边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咋没有！不过......阿丹早就没音信了。”三姑父似乎是在回忆着一桩很久远的往事，边说边往嘴里机械地塞着焦落生，“去南方打工就没回来过，不知道是不是跟人跑了。”

“能在外边落个根也不孬，比待在家里强。”择好芫荽的三姑拍打着手站了起来。

“家都不回的人，只能叫漂着，算不上落根。”三姑父将嘴巴里的落生嚼得咔啪响，当看到两个女儿在我家院子里嬉笑着玩划炮时，他又一脸关切地望了过去，好似孩子们不会玩划炮似的。

08

突然，街口升起了耀眼的烟花，这又是哪家在庆祝喜事呢？我不知道——

可这阵亮堂堂的烟花着实把我从遥远的回忆里给扯了回来，回头望望远处那个似乎在不断伏地祈求的黑点儿，我摸着口袋里的零钱又折了回去。

妇女嘴巴里含糊着的口音表明她不是北方人，她来自哪里呢？似乎没有人想知道。环顾四周，大家个个步履匆匆地奔向远方的灯火，全然忘记了我们皆是生活在同一片夜空之下。

那位长着背锅子的阿丹姑娘，现在又漂泊何方呢？抬头望望，夜空一片沉寂，好似烟花从来不曾闪耀过一般。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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