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乡野小说芝镇说二连载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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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逄春阶

　　第五章歧路弯弯

　　何绍基成了“火烧鸡”

　　我爷爷公冶祥仁对他的爱徒曹永涛牵肠挂肚，小曹到省城念书，他支持，到大埝儿（方言：地方）去，对年轻人有益处。至于深秋里去张平青那儿，我爷爷不看好，但也没阻拦，毕竟张平青和曹永涛是表兄表弟。“儿大不由娘，何况是徒弟呢”。

　　这晚他在药铺的里间正襟危坐，誊写刘伶的《酒德颂》。

　　前几日，冯家大院的厨师冯四少提着自编的画眉鸟笼，带着鸡脯丸子来做客。冯四少是芝镇美食家，我老师雷震说，芝镇小炒、鸡脯丸子等都是他发明的。不说别的，单说芝镇小炒，考验的是刀工和颠勺。俗话说，“横切牛羊竖切猪，斜切鸡肉顺切鱼”，一块瘦肉，横刀成片，竖刀切丝，顺着纹理，一刀一刀，热火炒出来看断实连。炒肉丝要的是热锅快炒，炒瓢里的火苗上冒一丈多高，芫荽梗瘦肉丝上下翻飞，三颠两颠，铁勺与炒瓢叮当一阵儿响，不出一霎儿，小炒装盘，芫荽梗又青又嫩，脆生生、油汪汪、亮晶晶，那真是上等的好酒肴。冯四少会做的小炒，还有芹菜小炒肉、韭菜小炒肉、韭薹小炒肉、蒜黄小炒肉等。他炒的味道，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他的妙处在加酱油，别人炒，一加酱油，那菜就发黑了，而冯四少加了酱油，菜却越发的青、脆，看上去“吱声”，啥叫“吱声”？芝镇人都知道，能感受，却说不出。

　　雷震老师考证，这是通感，视觉和听觉打通了，炒过的芫荽会说话了。弗尼思抢话说：应该是“支生”。不管是“吱声”还是“支生”，冯四少炒的菜就是耐看、耐嚼、耐品。看冯四少炒菜，就跟看戏一样，感觉炒瓢和勺子长在手上，那动作，眼可撵不上。

　　我爷爷跟冯四少是十二成面子，就爱吃他过手的菜，那味道尝之常念。我爷爷跟他开玩笑：“国栋兄，你老给我美食吃，我给你啥吃啊？不能给你药吃吧？”

　　冯四少，大名冯国栋，在家排名老四，芝镇人都喊他冯四少。这冯四少笑着说：“公冶先生可别咒我生病啊，我吃您的墨汁，就求您写一幅《酒德颂》小楷吧。”

　　拾掇了酒盅碗筷，关了店铺的门，研墨铺纸，焚香沐手，等心平气和了，才拿起羊毫毛笔，正抄到“兀然而醉，豁尔而醒”的“醒”字，听到夜风吹得窗户响，那窗户不大，临街。他继续抄，抄完“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那风声就更紧更大。我爷爷自言自语：“呼呼的料峭春风，吹醒了万物啊，我这老头子也得长个芽儿出来了。”

　　呜呼，我爷爷离开我整整五十六年矣！他去世时，我不到一岁，我要是能给他研一次墨，牵一次纸该多好啊！

　　那年我到东北采访，顺路去牡丹江那里看望大爷公冶令枢。九十多岁的老人，竟然喝了半斤高度芝酒。大嫂给炒了一盘芝镇小炒，让我大爷数落了一顿，说“你炒的哪怕有冯四少的一夹夹呢”，我大嫂就笑着道，俺又没见过冯四勺子冯五勺子，俺就自己掌勺子。大爷一字一句，手指头点着：“冯——四——少。”

　　我给大爷写的信，他都留着，他想家了就拿出来念念，看一回，摇一次头：“你看老九写的字，就跟蟹子爬一样。”

　　我大哥公冶德乐捂嘴在我耳边说：“看着不好，那就不看呗！还常拿出来瞅。”

　　“当然，我写的也不好。你爷爷写的字，那才叫好！你爷爷写字的时候整天跟人家说，火烧鸡，活烧鸡，获烧鸡。也不知道是哪个‘火’，我就知道‘火烧鸡’跟写字有关。哪知道，没学问出丑了，你爷爷让我陪着到张平青军营里去，那张平青在外景里都说他杀人不眨眼，可是，你见了他，温文尔雅，谈古论今，根本不像个坏人，就是个白面书生。”

　　一听张平青，我就来了兴趣。我大爷呢，一说张平青，也就来了劲儿：“你爷爷跟张平青坐在一起喝酒，一边喝一边谈书法。他说，公冶先生，你的字越来越有何绍基的味道了。我插嘴说，火烧鸡什么味道？张平青哈哈笑着对你爷爷说，令郎很会开玩笑，何绍基，是清代大书法家啊。你爷爷说，犬子啥也不懂，我教子无方。还没等回家，你爷爷骑在毛驴上就把我给批上了，说我爱显摆，不懂装懂，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是半斗麦子打烧饼——谁不知道那些本钱！”

　　后来我大爷就注意何绍基。他这一辈子，有两大爱好，一爱喝酒，二爱剪报。大爷的剪报本在炕头上，剪报本封面就是何绍基的诗《山雨》：

　　“短笠团团避树枝，初凉天气野行宜。溪云到处自相聚，山雨忽来人不知。马上衣巾任沾湿，村边瓜豆也离披。新晴尽放峰峦出，万瀑齐飞又一奇。”

　　我大爷考我：“你可还记得王统照？他也写过《山雨》。”

　　我说我大学里学过，王统照是芝镇南二十里密州的相州人。大爷说：“不差。你爷爷还有王统照给写的签名本呢。封面是叶圣陶篆字题签。王统照是谁？是差点成了你七嬷嬷的王辫的叔叔。你七爷爷公冶祥恕啊，没福气！唉！我记得王统照给你爷爷写的是：‘芝谦仁兄哂正。剑三岁在甲戌。’芝谦是你爷爷的字，剑三是王统照的字。”

　　还有这事？那本书现在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