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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电影院

2023/7/10 来源:不详

我是看着电影长大的。这在七十年代末长大的同龄人中,实在是令人艳羡又无与伦比的乐事。

打我四岁记事起,我们一家四口就住在县电影院的家属院里。说是家属院,不过是一排坐西朝东的简陋平房,原来是存放杂物的仓库,后来隔成单间供职工居住。我们住的是一大间,三十平方左右,空空荡荡,没有隔断。父亲简单的用衣柜和沙发隔开里外两个空间,放上两张咯吱咯吱的大铁床,我和哥睡里头,父亲和母亲睡外头。

平房冬冷夏热,冬天还好,哥俩挤在一起,抵足而眠,还能对付。夏天则闷热难耐,象蒸笼,房顶还漏雨,总也修不好。每逢雨季,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地上床上得放好几个盆子,叮叮当当此起彼伏。我和哥只能暂时睡沙发上,苦了父亲母亲,他俩就坐在我们身边,随时观察雨情,彻夜难眠。屋子地面潮湿,无论冬夏,屋里弥漫着阴湿的霉味儿。床头衣柜的红漆总是黏糊糊,我把平时攒下的硬币贰分伍分一枚一枚地摁上去,买冰棍儿、泡泡糖或者瓜子的时候再揭下来,时间长了,柜子上长满了金钱豹似的纹身。天花板上的水渍像画满了云彩,一片片,一团团,一缕缕,交叉叠印,组成各种图案。每晚躺在床上,我看着头顶上展翅高飞的老鹰,会飞的马,硝烟弥漫的战场,还有眉眼含笑的的少女,进入只有我自己才懂的世界。

《地雷战》海报

西窗下摆着一架缝纫机,兼作我的写字台。窗外是高高的一截砖墙,围墙和房子之间围成了一条逼仄的胡同,偶尔能看见黄鼠狼在墙头,悠哉悠哉地踱过来踱过去。胡同里见缝插针长了几棵桐树、臭椿和枸树。夏天,枸树上一颗颗鲜红的果子在枝头点燃,象炸开的草莓,它们径直伸过来,贴到窗纱上向我眨着眼。桐树不是北方常见的泡桐,是那种青翠挺拔的青桐树,树干碧绿光滑,泛着青光,阔大的叶子分叉,如一支支方天画戟,遮天蔽日。秋风起时,树上挂满核桃大小的的果实,一串串金黄的铃铛似的,风来雨至,窸窸窣窣,颇有几分雨打芭蕉满庭空的诗意。

从我家出门到电影院大厅西门,直线距离不到二十米,抬脚就到。晚上睡觉时,可以听见放映厅传来的电影配乐、歌声、枪炮和大声的道白,时间长了,我练就了听音辨剧情的本领,一听声音我就能知道演到哪儿:“为了新中国,前进!”,董存瑞这时一脸肃穆,手托炸药包,拉开了导火索;“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牧羊曲》响起,这是李连杰提着尖底的木桶来打水,在溪水边邂逅了美丽的牧羊女;《画皮》我没敢看完,但电影里诡异阴森的配乐印象深刻,我知道女鬼梅娘该现原型了,挖书生王崇文的心脏,不禁汗毛倒竖!

《少林寺》海报

晚上七八点,电影一开场,我就坐不住了,心里有小猫爪子挠,写作业走神,常借口上厕所,顺道溜进大厅看电影。公共厕所在五六十米开外,每次上厕所超过十分钟,母亲就会站在大厅门口喊我的名字,只需一声,我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从另一个门洞跑回来,坐到椅子上,大汗淋漓,还得呼哧呼哧半天。然而一旦夜深人静,电影散场,我宁愿憋着或者在门口的下水道就地解决,不敢一个人再去厕所。

父亲没上过高中,初中毕业即到乡里的农技站工作,年被派到海南岛培育玉米种子,一年后回来,赶上县文化局招工,阴差阳错进了电影队,一干就是二十多年。起先,他和同事骑自行车,驮着8毫米放映机和一盒盒圆饼干盒似的电影拷贝,无论寒暑,一个村一个村地赶场。冬天冷了,就喝口白酒御寒,这也使他后来酗酒,落下高血压的毛病。直到新电影院建成,父亲才算安稳下来。

电影院建成于八十年代初,位于当时的县城中心,是县里为数不多的几幢大楼之一。那块地方叫“府前”,也就是过去怀庆府衙门的所在地。大楼施工时,曾挖出一块巨大的石碑,密密麻麻刻满了字,上有龙首,下有龟趺,一看就不是凡物,我们却叫它“老鳖碑”。文物队来现场,说是明朝嘉靖年间的东西,拍了照,碑文做了拓片,因体积太大无法运走,就地砌了水泥基座,用吊车将碑重新竖起来。当时就有人说这是不祥的征兆,果然没几天,有一个建筑工人不慎跌落死亡,过了几天,不知谁偷偷把龟鼻敲掉了。我们小孩子们可不管那么多,整日爬上爬下,骑上龟背,在想象的大海里乘风破浪。

《芙蓉镇》海报

电影院原有一个旧的礼堂,建新楼时拆掉了,不知为何唯独留下了舞台和舞台的半拉顶棚。半圆形的大舞台,全是木头地板,走上去笃笃有声,是我们常去玩耍的乐园。父亲一个同事把舞台西边废弃得小房间重新收拾一番,他的妻子在里头做裁缝活儿,很是红火,成为院里第一个买大彩电的家户。可好景不长,没两年功夫,她突然精神失常,生意也就此打住,家境很快败落,那间房子彻底弃置不用。后知后觉的人又说那地方不干净,有邪气,从此我们再也不敢去。

去年夏天我回去,那座龟趺碑还孤零零地卧在广场的西南角,碑文漫漶脱落,连碑额的大字篆书也看不清了,可惜得很。二十多年了,如故人重逢,石龟双眼含泪,我早已离开这里,而它还待在原处。

同时建成的还有一个配套的露天电影院。几百平米的大院子,坐北朝南,用围墙圈起来,一百多排水泥凳子,用白漆喷着座号,可以容纳一千二百多人,南头矗立着一座高大的水泥银幕墙。一年夏天,母亲出差,晚上我和哥哥在露天场看电影,突然雷电交加,暴雨如注,观众一哄而散。我和哥哥被人流裹挟着,无处可逃,无助地哭喊求助。幸好被父亲同事发现,把我们送回家。父亲忙着和大家疏导观众,一切安定下来才猛然想起我们。他心急火燎地跑回家,看到我俩落汤鸡似的在门口站着,总算松了口气。打开门,屋里早灌满水,淹了脚脖子,鞋子杂物漂了一地。爷仨往外舀了半天水,实在人困马乏,就挤在床上,在水上凑合了一夜。

有段时间,哥哥在乡下跟爷爷奶奶生活,我由父母带着在城里。母亲上班,父亲放电影就带着我。放映室在二楼,两台庞大的固定放映机顶天立地,象变形金刚。房间里的味道很特别,混合着机器、胶片和胶水的味道。父亲在一边放电影,我踩着凳子,扒着放映孔看电影。电影机是个复杂的装置,一人操控一台,配合要默契,上本拷贝快放完时,另一台机器提前做好准备接上,慢了黑屏,快了重影,或者跳格,下边的观众就山呼海啸般的吹口哨,跺脚,起哄。遇见卖座电影,常常是一部片子两个放映点同天放映,顶多开演时间错开半个小时,中间就得有跑片员来回运送拷贝,常常是两个人,一个人骑着摩托车突突地在楼下等,一人抱着机枪弹夹似的拷贝盒子,脚不沾地,上楼下楼。然而人力操作,难免百密一疏,有时机器故障,或者胶片突然烧断,难免断档,影院会预备一些短片,多半是老电影,或者动画片,以防万一,在空档期顶上去。那时候放电影,不光是技术活,也是体力活。我一边电影,一边替大人操心,一场电影看下来,手心都是汗。

八十年代,看电影还是件奢侈的事。虽然门票不过一两毛,后来涨到五毛一块两块,但毕竟资源有限,娱乐方式也极贫乏,能经常走进影院看电影的仍然是少数。我要幸运得多,守着电影院,随时可以享受这难得的精神食粮。《少林寺》上映时,万人空巷,一票难求,许多亲戚家朋友来找父亲走后门买票,我却记不清看了多少遍。

当然,看电影也有底线,涉及男女情爱的电影,父亲母亲是严厉禁止我去看的。即便如此,《红高粱》和《芙蓉镇》这些当年的禁片,我还是偷偷看了个大概。其实,这些电影我看不大懂,看《红高粱》搞不清电影里那个始终存在又始终不存在的叙事人“我”,电影里的巩俐到底是“九儿”,还是“我奶奶”,只记住了残阳如血,火红的高粱地里,刚刚还是男欢女爱,酣畅淋漓的野合,接下来就有一群老少爷们抱着一坛坛高粱酒,赤着脊梁,冲向日本鬼子的汽车。当然,我记住了那句粗鲁但过耳不忘的“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哇!”。《芙蓉镇》更是乏味的很,文革、右派、富农、走资派,我一概不懂,只隐隐觉得人心险恶,但只会在电影里发生,现实里不可能有那么坏的人,刘晓庆和姜文爱得你死我活,惊心动魄,我却看的昏昏欲睡。

《红高粱》海报

小学四年级时,我曾带着班上的20多个男生打着学雷锋义务打扫卫生的旗号,浩浩荡荡地去看了一场免费电影。事后我还缠着父亲给我们写了一封言过其实的表扬信,一次假公济私让我一举成名。

电影也不是万能的,欲知天下事,还得看电视、听收音机。家里没有电视机,只有一台父亲单位淘汰的扩音机,可以听广播。我习惯中午一边吃午饭,一边听袁阔成的《三国演义》。一日听到为躲避袁绍的追兵,关云长保护刘备逃至卧龙山下,探路的周仓大败而返,刘备欲带人上山巡查,忽然闪出一人,“刘备大叫一声,险些栽下马来!”正好奇,不料袁阔成一句“欲知此人为谁,且听下回分解”,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只得抹抹嘴,意犹未尽地上床午睡,半天心里都嘀咕。好不容易捱到第二天中午,听袁阔成说,只见山上闪出一匹搏龙驹,马上端坐一员大将,银盔银甲,手握亮银枪。哦,这不是常山赵子龙嘛。

父亲母亲喜欢乒乓球排球,看不到比赛直播,就听比赛。一家四口一边吃晚饭,一边紧张地听宋世雄的解说,跟着球场观众的欢呼喝彩,想象着比赛画面。虽然看不到,也不耽误喊好球!好球!陈龙灿、江嘉良、郎平的名字就是那时侯记住的,那个时代,这些人都是民族英雄。年世乒赛,江嘉良大战瓦尔德内尔,最后一局16比20落后,眼看大势已去,屋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父亲不忍再听,推开饭碗,黯然起身离开。谁也不说话,只听见宋世雄嘶哑的声音:江嘉良发球侧身抢攻,瓦尔德内尔接球下网,17:20!18:20!17:20!18:20!,最后竟然一直打到24:22,江嘉良反败为胜。真是煎熬的一刻,那种惊心动魄无法形容。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只靠脑子来想象的比赛,又是如此荡气回肠的经典大战,此后我再也没有经历过。

我没上过一天幼儿园,每天父亲母亲上班,在门口给我搬个藤椅,一个小板凳,留几十道算术题,把我拴住。完成任务,我就拿粉笔在地上乱画,飞机大炮,武打动作,天马行空。父亲看我喜欢,就带我去找金师傅,一来给我找点事做,二来也不用担心我乱跑。

金师傅是电影院的美术师。他当时四十岁左右,身形消瘦,谢顶,目光清矍有神,一口金牙,说话中气足,十分响亮。金师傅没上过专业学校,全凭自学,电影院大大小小的海报招贴都出自他手。尤为可贵的是,他能画巨幅海报,悬挂在影院大楼外墙的那种。他画的《少林寺》海报我一直记得:李连杰虎目圆睁,面露杀气,一招醉拳中的仙人敬酒,身体左倾,看似重心失势,实则半倾半斜,似倒非倒,以倒取势,劲力内蕴而令人生畏。背景是肃穆辽远的少林寺塔林,残阳如血,火光映天,预示着千年古刹的腥风血雨,真是精彩!这副海报一挂就是好长时间,一度成为影院的招牌。

《凤凰琴》海报

他的书法也很好,不仅会写各体美术字,横幅标语,还能写潇洒的大字,颜体的底子,陈天然那种骨气开张、笔墨饱满的大字。他把美工纸给我剪裁装订成一个个小本子送给我,很耐心地在白纸上划满匀称的竖格,让我拿回去用钢笔临摹《兰亭序》。至于画画,他没教过我什么,只是告诉我认真观察,脑子里怎么想的就画出来,不用考虑像不像,只要有趣就好。一年级时,我参加学校的画画比赛,画的是几辆虎视眈眈的坦克,冒着烟一字排开,头顶上几架战斗机盘旋。画完,我请他帮我取个名字,他很仔细地端详了半天,拿铅笔在坦克履带下面添了几笔,说,坦克很重,轧在路上是有印的,飞机坦克都有,就叫奔赴前线吧!后来真得了一等奖,不是我画的好,而是当少先队大队长的哥哥替我走后门。

他的画室在二楼,是一个狭长的大屋子,一张一米多宽三米多长的画案占去了大半,到处都是墨水、油彩、水粉、成摞的五颜六色的海报纸,墙角搁着一张钢丝床。每部电影上映,电影院都要提前到大街小巷贴几十张海报,写明片名、主演、开演时间地点和票价,如果是重点影片,还要作大型海报,挂在宣传车的两边,穿街走巷,广播宣传。写写画画的工作量是很大的,通宵达旦是常有的事,都由他一人完成。金师傅名气渐大,好多参加美术高考的孩子都投到他门下,一无学历二无头衔,这在当时也是很少见的。

后来金师傅突发脑溢血,不到五十岁就去世了。如果活到现在,他肯定早已成名。一想起他,我就想起《天龙八部》里的扫地僧。

北边邻屋住着两位老人,男主人姓黄,五十多岁,大人们叫他老黄。他的爱人我记不清姓什么了,当过小学老师,都很和善,一笑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老黄原先在部队上,在天津,听说还是位团长,文革时打成右派,后来转业,安排到我们县文化馆。有一双儿女,都不在身边。他常穿一套呢子军装,有些褪色,但仍很周正整洁,走路常背着手,稳健挺拔。

老黄很会莳弄花草,闲时把平房前的空地翻了几遍,找些红砖,一字斜插,装饰成一个波浪似的大花坛,定期弄来豆饼,搅碎,洒进土里,再浇水。花坛里种的是月季、鸡冠花、朱顶红,最好的是菊花。零落黄花满地金,印象里的菊花都是黄色,老黄种植的菊花却很缤纷,绛紫、粉红、雪白、淡黄,样子也多样,卷瓣、平瓣、垂丝,根茎肥壮,花叶茂盛,灼灼有生气。真叫人开眼。菊花开的好,惹来路过的人驻足观看,晚上电影散场,总有人趁夜色把花朵掐掉,甚至连根拔起偷走。邻居们都很气愤,老黄倒不怎么生气,笑笑说,没事没事,花偷了可以再种。

他还在花池的边边角角撒上些芫荽、韭菜、蒜苗,招呼邻居们吃饭时薅一些下饭。角落里还有一丛薄荷,夏天泡茶喝,这个倒不常见。他让我喝过一回,入口清凉,带着麻味,和薄荷糖一样。他爱人做的薄荷炒鸡蛋我也尝过,但那种麻苦味太冲,我降不住。

可能在天津呆久了,他的口音很特别,普通话夹杂着豫北的方言土话,说起来抑扬顿挫,让人想起私塾里摇头晃脑念书的先生。他常招呼我去家里玩,我也喜欢去,他那有很多宝贝,花花绿绿的小人书,《成语故事》、《福尔摩斯探案集》,还有印着毛主席语录的《十万个为什么》都是在他那儿看的。平时家里只有父亲从单位拿回来的《大众电影》《电影故事》,我早就厌烦,老黄的宝贝为我开启了另一扇门。

后来,大概在我上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老黄两口子突然匆匆搬走了,说是回天津探望病重的儿子。临走,他留下一纸箱子书,让父亲转交给我。

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我经常捡一截胶片,就着灯光和阳光看,怎么也想不通,这些漂亮的人和风景究竟如何被印成胶片,这一格一格的胶片又是如何让人和风景重活起来。电影里的人和事难道是真实存在的吗?如果是真的,《凤凰琴》里的张英子老师,那个深情款款,浅笑倩兮,曾让我痴痴想念的美丽老师,在哪里;如果不是真的,电影里的人生冷暖,喜怒哀乐,生老病死却分明就发生在自己身边。

电影院,足以安放我少年的幸福时光,还有对未知人生的向往。电影的光影世界建构了我对世界和生活的认知和想象,在我看来,一切都如此美好。世界远没有那么复杂,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好人永远胜过坏人。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容忍现实的阴暗,人心的险恶,失态的炎凉。看电影教我我胡思乱想,喜欢曲折的故事,重文轻理,数学到高中只能勉强及格。汪曾祺说自己的几何代数是桐城派,我的数学更是野狐禅。

九十年代中后期,电影产业江河日下,电影院也难以为继了。年,父亲离开电影院去文物局工作,后来电影院大礼堂租给家具经销商,变成了家具商场,露天电影院也拆掉,开发成商住楼。原来的老部下老同事都风流云散,只有几个年纪大的同志还在坚持,重操旧业,两个人一组,骑着电动车带着设备下乡,靠国家电影下乡的补贴勉强维持,一切又回到原点。父亲眼看着自己辛苦打拼了三十年的事业就这样崩塌,心有不甘,可又无可奈何。我不知道父亲内心到底是什么滋味,他不愿再去电影院,即使偶尔路过,也只是站在路边看看而已。父亲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文化水平不高,放了半辈子电影,但很少真正安安静静坐下来,看场电影。他只是把养家糊口,尽自己所能照顾家里作为自己的责任,至于工作,只是一个单位名称而已。从电影院调离之后,有两年多的时间,他的工作关系一直办不好,这段时间他没有任何收入,全家的生活全靠母亲一个人的工资。当时他很颓唐,须发皆白,一个中年男人在体制强大的规训力面前,实在太渺小了。

《天堂电影院》海报

多年以后,我无意间看了意大利电影《天堂电影院》。舒缓的叙事节奏,略显压抑的格调,一个懵懂少年多多的成长轨迹,以及他和一位老电影师的故事。多多陪着老朋友埃弗特放电影,一老一少开着玩笑,互相扶持;影院失火,多多冒险从火海里救出埃弗特;多多后来回到家乡,他已经是一名出色的电影导演。电影与一个孩子的童年、记忆、爱情和故乡纠缠在一起,我热泪盈眶,我看到了曾经的我,还有父亲,还有那个带给我无限欢乐的电影院。电影,足以影响一个孩子的一生,塑造你的思维方式,搭建你的梦想,甚至终其一生,都活在亦真亦幻的光影世界里。人生何尝不是一部电影,有些东西早已被写进剧本,不论你是谁,在电影里,你的命运轨迹永远不可能溢出短短的几十分钟,你的生活被抽离,剪辑,按照导演的意图,重新编排,只是故事的一个角色。人生何尝不是一场电影,有时又充满未知的悬念,你不知道等待你的是开满鲜花的坦途,还是荆棘丛生的险境。正像老电影师埃弗特摸着多多的头,告诉他:“生活和电影不同,生活,难多了。”

电影拍摄与放映现在已数字化,不用放映员全程操控,放映厅也不再是从前那种上千人的大礼堂,换成一个个小放映厅,电影院又红火起来。父亲怎么也不肯去看,在他眼里,电影也是有感情的,没有了人的操控,就是冷冰冰的机器,现在的电影都不叫电影,和影碟机差不多。有次我问父亲,电影院仓库里堆成小山的饼干盒拷贝还在不在,那些放映机还在不在,父亲眉头一紧,脸上露出哀戚的神色,不知道,可能早都卖废品了吧。前年,父亲生病住院,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说服他,终于带他走进华丽的电影院,一起看了场电影,陈凯歌的《道士下山》。父亲看完说,太假了,不真实,还是《少林寺》好。

年,从电影院搬走时,母亲带回来几盆花,后来都死掉了,只有一株棕树活下来。母亲把它移栽到卧室的窗下,后来院子翻修改造,把它又移到东北角楼梯下。刚带过来时,它只有一尺多高,水土得势,年年拔节开花,如今树干已有电线杆粗细,枝叶叠加分叉,已经长到四米多高,几乎贴着二楼的屋檐。算来这株棕树也有近三十岁了,这也是电影院和我们唯一有联系的东西了。夜里风雨时来,枝叶摩挲,沙沙作响,有时感觉像是从时光的深处传来,深邃,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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